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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父亲离休


          父亲在当满了四十七个年头的军人后,终于离休了。父亲离休之后,和那些所有离休的老军人一样,住进了环境优美的干休所。

          父亲从十五岁参军那天起,他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离休,被送到一个整齐的院落里让人供养起来。父亲在十五岁那年参军后,他就一直预感到,迟早有一天,自己会战死在沙场上,死在战场上的军人才名正言顺。父亲打过无数次仗,先是和日本人打,又和国民党打,后来在朝鲜战场又和美国人打,一路拼杀过来的父亲,不仅没有战死于沙场,反而在战争中壮大了起来,后来竟当上了军区的副司令,这也是父亲从没想过的。没有献身于战争的父亲,终于老了,老了的父亲无可奈何地住进了干休所。

          父亲住进干休所那天,最高兴的还要数老尚、老王和老李,他们都是和父亲一起打打杀杀了大半辈子的人,他们在几年前先父亲一步住进了干休所。三个人在迎接父亲进干休所的那一刻,神情犹如失散了多年的孩娃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亲爹亲娘。

          老尚说:老石哇,离了好哇,以后咱们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

          老王说:这是迟早的事,咱们革命一生、也该歇歇了。

          老李说:可不是咋的,牛呀马呀的还要吃草拌料呢,何况人了。

          父亲听三个人说,自己一句话也不说。父亲不说话,三个人就不说。

          老尚又说:老石哇,别想不开,我们当初来这的时候,也是长吁短叹了一阵子,最后还是觉得挺好。

          老王也说:事情都是一分为二的,离了有离的好处,在职有在职的好处,不管咋样,结局都是一样的。

          老李说:刀枪入库了,咱这辈子也该消停了。

          老尚在职时曾当过军区的参谋长,老王当过军区的政治部主任,老李是后勤部长,也就是说,他们在位时曾是司、政、后的三个要害部门的主要领导,那时父亲是军区的副司令,他们在父亲领导下工作。此时,父亲望着眼前昔日司、政、后的一把手们,心里有股说不清的滋味。父亲终于没好气地说:你们该干啥就干啥去吧。

          老尚、老王、老李就讪讪地走了。出了门的老尚说:操,这老石还不习惯哩。老王很含蓄地笑一笑道:会习惯的,人嘛!老李也说:想当初,哥们不也是这样么,过一阵子,啥都没啥了。三个人说说笑笑地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在该醒的时候就醒了。父亲在醒来的那一瞬间,正是部队营区吹起床号的那段时间,此刻,父亲却没有听到起床号,但他还是醒了。父亲用最快的速度穿衣戴帽,然后走出楼门,直到走出楼门父亲才清醒过来。出现在他面前的,已不是列队整齐的军人,而是一些极自由化的老头老太们,在那里散漫地遛弯儿,聊天,打哈欠,父亲对眼前的一切很不满意。

          接下来,父亲就开始跑步了,这么多年了,父亲似乎没有学会任何锻炼身体的招数,只学会了跑步这一项。从十五岁参军那一天起,他就学会了跑步,跑步撤退,跑步追赶敌人,跑步攻占阵地,总之,父亲这一生是跑过来的,每天他不跑出一身透汗他就不舒服,于是父亲就跑。

          在自由懒散的干休所里,父亲铿锵地跑步,招惹来许多人新奇的目光。

          老尚望着父亲跑步的身影就说:操,这老石,还是那德行。

          父亲跑了一辈子步,早就练出了一套标准姿势,握拳,甩臂,两眼目视前方,表情雄赳赳,身体气昂昂,父亲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地跑下去。父亲的样子和干休所的氛围格格不入,相差十万八千里。

          正在练气功的老王、老李等人,见父亲这个样子,就收招换式,冲父亲喊:老石别跑了,老胳臂老腿的,折腾出毛病可不好。

          父亲听到了,对老王的话不理又不睬,仍一路跑下去。老李就说:咱别管,让他跑,看他能跑到啥时辰。

          父亲绕着干休所的花坛,没能跑到啥时辰,毕竟六十岁的人了,父亲跑了一气,终于停了下来。父亲吁吁地喘着,意犹未尽的样子。

          老尚、老王、老李等人就围过来,意思要嘘寒问暖一番,三个人觉得,自己毕竟是过来人了,又是父亲的下级,多年养成的习惯,使他们总要不失时机地关心一番自己的上级。他们面带微笑,样子有些嬉皮笑脸,这样显得亲切自然,他们就七嘴八舌地说:老石呀,咱们都离了,就该享受生活了,人嘛,一辈子还想咋的。

          父亲面对着这些散淡的人们,不知为什么就有了火气,他指着围过来的一群人道:瞅你们的样,哪还有一点军人的样子,立正,都给我站好。

          老尚、老王、老李等人,在父亲的突然命令中,都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几年的干休所生活已经让他们学会了散漫,在父亲面前,在父亲的一声命令中,散漫一下子就消失了,他们立正站在那里,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然后你望望我,我瞅瞅你,神情都有些不自然,老尚掩饰什么似的说:操,这老石,离休了,还整啥景。

          老王、老李等人也尴尴尬尬地笑一笑。他们在那天早晨预感到,日子将要有所变化了。

          不仅父亲一时不能适应最初离休后的日子,母亲也一时没能适应过来。早在父亲离休前,母亲就已经退休了,母亲先是在军区文工团当演员,她自从和父亲结婚后,一口气生下了林、晶、海等三个子女,就过早地告别了她热爱的舞台,后来当上了文工团的团长,再后来就退休了。这时三个孩子已先后长大成人,工作结婚,另过日子去了。退休后的母亲,一心一意地服侍着父亲。

          父亲跑完步,满腹惆怅地走进家门时,母亲已做好了早饭。这个时间,正是昔日部队收操的时间,进门后的父亲开始洗漱,接下来父亲坐在桌前,便开始狼吞虎咽地吃饭,父亲吃饭历来很急很快,埋下头,专心致志地吃饭,饭桌上从来不多说一句废话,为了吃饭,父亲没少和母亲发生过矛盾。以前,父亲每次吃饭,母亲总在一旁唠叨:慢点,忙啥,又不是打仗。父亲不理,仍吃得飞快,时间长了,母亲的絮叨在父亲听来就有些讨厌了,他听不得自己吃饭时别人絮叨。想当年,行军打仗时,部队每次吃饭也和打仗差不多,上级一个命令,部队立马停止前进,然后埋锅造饭,吃饭是不讲究细嚼慢咽的,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冲锋号就会吹响,那时不等你吃多吃少,饭碗一扔就要向前冲锋。父亲在战争岁月中,学会狼吞虎咽速战速决的吃饭,滋味就不去管了,生点熟点没什么,能填饱肚子,有劲行军打仗就行。父亲在以后的岁月中,从来不讲究吃,他对吃惟一的标准就是填饱肚子。这一点,他和母亲成了一对很好的伙伴,母亲从来不会做饭,也就是说,她做了一辈子饭,把饭做好的标准就是把米做成饭,把生菜炒熟,父亲在这一点上,从不挑剔母亲。不管是什么,父亲总能把饭吃得狼吞虎咽,香甜无比。

          林、晶、海三个孩子在家时,没少为了自家饭菜的质量难以下咽而和母亲发生矛盾,这时,父亲总要站在母亲一边武断地说:挑啥挑,你们妈做的饭菜不错了,想吃好的,你们就下馆子去。母亲得到了父亲的支持,立马变得理直气壮起来,然后理直气壮地说:你们打小就吃我的饭长这么大,有本事走出家门单过去。三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在父母义正言词面前,只好忍气吞声地吃不愿吃的饭菜,吃得心不甘情不愿,终于吃得长硬了翅膀,工作、结婚,另过日子去了。

          在吃饭的问题上,弄得父亲挺窝火,弄得别人也挺难堪。不打仗了,日子过得太平起来,人们的生活也在一天天好起来。部队和所有的地方单位一样,免不了有一些迎来送往、吃吃喝喝的事情,中国人都讲究个情义,在这你来我往吃吃喝喝中,情义就在加深加厚,有了情义还有啥说的。父亲一直当着领导,人情来往时,有许多场合需要父亲出面,以表示重视和尊重别人的情义。在外面吃饭,讲究个排场和气氛,方方面面的话都说了,然后再吃再喝,吃吃喝喝中才会有内容。父亲不习惯这种有内容的吃喝,每每都是,在话还没有说完、内容还没触及时,父亲已经吃完了。他是不习惯吃饭时说话的,吃饭就是吃饭,说话就是说话,再不喜欢把话说半句留半句,喝酒、吃菜,然后再说下半句话,父亲更不喜欢说一些没有内容的话,一句话一层意思,绕着弯地说,说累了,说乏了,话还没有说到点子上,父亲觉得那样很累,很不习惯,于是父亲速战速决后,站起来拍拍屁股,抹抹嘴说:你们吃,没啥,那我就走了。父亲每次这样很扫主客的兴,大家都挺尴尬,站直身,目送父亲走出去,表情都讪讪的。一来二去,大家也就了解了父亲,再有这种场合时,下级总要礼节性地让一让父亲,父亲就说:不就是吃饭么,我就不去了,还是回家吃得饱,吃得踏实。慢慢地,再有迎来送往吃吃喝喝这类事时,下级也就不让了,除非有些场合非父亲去不可,父亲去了也不吃饭,先说话,等吃饭了,父亲抬起屁股走人了。了解父亲的人都说:老石这个领导没啥,真的没啥,就那么个人。

          父亲热爱母亲做的饭菜,他和母亲磨合了这么多年,父亲吃饭时,母亲从来不和父亲说一句话,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要等父亲吃完饭再说,这一点很合父亲的意。

          父亲吃完早饭,当他站起身的时候,他又习惯地朝写字台走去,写字台上放着那只已经磨得发亮的公文包。这只公文包跟随父亲几十年了,那还是在朝鲜战场上,父亲当师长时缴获的,他很喜欢这只牛皮公文包,便一直留到现在。吃完饭的父亲,又习惯地向那只公文包走去,昔日里,那只公文包被各类文件塞得满满的,那些文件都是等待父亲批阅的,文件里面都写着一些保密的大事情。此时那只公文包空空荡荡地等在那里。仿佛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等待父亲去安慰。当父亲伸手摸到公文包时,父亲才醒悟过来,他不再需要去上班了,那一瞬间,父亲的心里空荡而又惘然,母亲看到了父亲这一情绪上的变化,她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父亲心情复杂地踱到窗前,他头也不回地说:“把它收起来吧,以后别让我再看见。”母亲俏没声地把公文包从写字台上拿起来,走到另外一个房间。昔日的父亲,此时已经奔跑在上班的路上了。

          父亲当副司令时,住在家属院一幢二层小楼里,那里毗邻着有好几幢这样的小楼和小院,住着这个军区的最高首长。这里离办公区并不远,一条林荫南路,然后绕过一个花坛,再往前走几百米就是办公区了。

          别的首长去办公区上班时,总是要坐车的。各位首长在自家吃饭时,司机已将车悄然停在首长家楼下了,只要首长一走出家门,小车马上启动,由警卫员拉开车门,再由警卫员递上公文包,关好车门,小车便轻盈地驶出甬路,绕过花坛,直奔办公区,整个过程也就是三五分钟的时间。

          父亲从来不坐车,而是跑着去上班,这也成了军区大院的一景。父亲走出家门时,警卫员早就在楼下等候了,父亲把公文包往警卫员手上一递,便抬脚就跑,警卫员怀抱公文包随在后面,和父亲一直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父亲先跑在甬路,绕过花坛后,开始冲刺,也就是说,在这一过程中,父亲越跑越快,随在后面的警卫员也是越跑越快。这一奇妙的景象成了军区大院一处准时而又流动的风景。每当这时,父亲的样子不像去上班,而像是救火,或者别的什么。

          每当父亲达到办公楼前,才止住脚步,等随后就到的警卫员递上公文包,然后步履轻盈地向办公楼走去,父亲忙碌的一天开始了。此时,父亲站在干休所窗前,他心绪复杂地望着窗外。

          干休所里的一切都是安静的,这种安静令父亲觉得快要窒息了。在整个上午的时间里,父亲焦灼不安在屋里踱来踱去,副司令这一级别的将军离休后,有许多房间,父亲就在许多房间里转来转去,父亲转悠次数最多的还要数客厅,客厅的茶几上卧着一部电话,那部电话让父亲疑窦丛生,他拿起听筒,听着里面清晰的忙音,随后又把电话放下来,然后仇视地望着那部电话,电话就如处女一样,很害羞地和父亲对望着,不管父亲怎么仇视,它就是一声不吭。

          昔日的父亲是多么的忙碌呀,不管是在家还是办公室里,电话总是响个不停,那时父亲的办公室里有三部电话,家里也有三部电话,办公室宽大的写字台上三部电话一溜排开,它们响着不同的音乐铃声,召唤着父亲。父亲有时正接着电话,另外两部也响了起来,然后父亲就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他分别把电话拿起来,冲着话筒先大声地嚷:等一等呀,我一会儿就跟你说。打电话的人清楚地听见父亲忙碌的声音,就在电话那头笑。其实有许多事,本应该由父亲的秘书转接电话,然后汇报给父亲,再由父亲去处理,父亲却用不惯秘书,觉得秘书的角色有些多余,按父亲的话讲,那叫脱了裤子放屁,没那个必要。于是,不管大事小情都由父亲处理,父亲每天总是激情满怀、兴致高涨地冲电话里的人做着指示,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踏实,放心。那时,父亲是忙碌的,而忙碌中也让他体会到工作的乐越。

          没有乐趣的是父亲的秘书,父亲的秘书就坐在对面的另一间办公室里,别人都知道,一个秘书顶半个首长,按规矩,首长的所有大事小情都由秘书来安排,然后根据事情的轻重缓急,或大或小,分先后汇报给父亲,有些小事则干脆就由秘书直接去处理。于是,秘书的角色显得尤为重要。在父亲这里,情形刚好相反,秘书坐在办公室里,时刻等待着父亲的召唤,而父亲一忙起来,似乎就把秘书这个人忘了。父亲喜欢这样,当年在战场上指挥打仗时,他也很少听汇报,一定要到阵地上去走一走,看一看,然后再排兵布阵,不管战场上突然遇到什么样的情况,他都能准确及时地去处理。如果父亲不亲眼去看阵地,他就无法排兵布阵,像瞎子一样指挥打仗,那仗还有法打么?在战争岁月中养成的习惯,父亲又毫无保留地带到了和平生活中,于是军区流传一句口头禅:老石是最大的首长,也是最小的兵。意思是说,父亲可以定下军区最大的事,父亲同时也管最小的事,例如花坛该锄草了,哪个警卫站姿不标准啦等等,所以说,父亲有时又充当着班长的角色。

          父亲的秘书在父亲这里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于是秘书就不心甘情愿再当父亲的秘书了。然后躲在办公室里,挖空心思地写调职报告,报告的中心思想就是:本人才疏学浅,干不了秘书这样重要的工作,请求换一个工作环境等等。然后秘书就把请调报告送给父亲,父亲看了请调报告就乐了,他一边乐一边说:小李哇,早该这样了,像你这么有才气的年轻人整天坐在这里闲着,简直是浪费人才。于是父亲大笔一挥写下“同意”二字。秘书便调走了。离开父亲的秘书,调到其他岗位去工作,都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父亲的秘书换得最勤,走马灯似的。父亲对这一切似乎从没有察觉,父亲一直认为秘书就是个写写字的角色,让谁干不是干哪。每当父亲要换新秘书时,下级总要严格挑选,专挑那些机敏灵活,讲原则,工作干练的年轻人给父亲当秘书,然后拿着物色的新秘书简历来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这时显得很不耐烦,大手一挥道:行,行,行,就是他。于是新秘书就来了。来了没多长时间就又走了,走的理由和前任的理由一样。

          知道父亲这一切之后,就没有人愿意给父亲当秘书了,所有当过秘书的人都知道秘书的好处,跟首长时间长了,会替许多人办许多好事,这都是人情呀,有了人情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就从容自由多了。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给首长当秘书,离首长最近,日久生情,和首长一旦有了感情,就什么都好说了,有关出路级别等等,首长都会替你考虑到前面,离开首长时,总能弄许多好处到新岗位上去工作,到了新单位也没人敢小瞧,一提到是XX首长的前秘书,那就通天了,就是上级也会敬前秘书三分。所以说,给首长当秘书是一个让许多人眼热的差事。

          在父亲这里,情况却正好相反。还有重要的一点父亲到死也没有悟透,那就是培养“自己的人”。一个首长在位时,免不了有恩于许多人,这些人有首长一手栽培安置,在部队茁壮成长,等首长离休了,这些人也都纷纷长成了大树,人都是有感情的,即便首长离休了,这些人还挑着大梁,前任首长有什么事说一声,那些已成大树的部下,好意思不去办么?父亲一直不知道,也不明白这其中的许多道道,他觉得所有的下级部下都是一样的,他同等待人,有过就严惩,有功就奖。直到父亲离休,父亲还不知道谁是“自己的人”,谁又不是“自己的人”。

          父亲在离休后,百无聊赖的期待着电话响,电话一响起来就是有事,不管大事小事,只要有事去干,父亲才觉得日子充实。可电话就是不响,静静地卧在那里,和父亲对望着。父亲忍不住又拿起电话,他又一次清晰地听见里面的忙音,这声音也就是在明白无误地告诉父亲,电话没有坏。父亲懊恼地把电话放下,他对电话彻底失望了。

          在这过程中,母亲一直很小心地望着父亲,母亲理解父亲这种落寞和不适应。以前,父亲回到家后电话是那么的多呀,卧室里、客厅里的电话会接二连三地响起,父亲接不过来时,母亲就代劳了,父亲讲完这一部,又急如火星地奔向下一部,似救火,似打仗,于是,父亲和母亲俩,人似走马灯般地在有电话的房间里交替穿梭,一副忙碌的景象。如今,这一切都已远去了,以前的一切,恍然如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恢复到了本来的面目。

          父亲在期待中,终于失去了信心,他倚在卧室的沙发上打了个盹,他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总之,他听见了电话铃声,他一下子跃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客厅跑去,惊得母亲诧异地看着他。父亲说:电话响了。

          当父亲拿起电话时,里面仍然是一片忙音,父亲生气地挂断电话,冲母亲喊:为啥不接电话。

          母亲不解地:电话没响呀。

          父亲:响了,我明明听见电话响了。母亲就不说什么了,她知道父亲一准是癔症了。

          父亲就不满地说:连电话都不接,你闲在家里干啥?母亲听了父亲的话,真的觉得委屈了,她把自己的青春及至后半生,都给了父亲。父亲此时却怪母亲闲在家里没用,母亲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父亲发完火,便平静了一些,他似乎是很大度地冲母亲挥了挥手道:算了,算了,不和你计较了。

          每次父亲发完火,不管是他对,还是母亲对,他总是摆出一副高姿态,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他没脾气了,可是母亲呢,母亲只能把满腹委屈装在心里,怨怨艾艾地望一眼父亲,她一切都已经习惯了,只要父亲平息了,她也就啥都没啥了。

          正在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突然而至的电话铃声,让父亲和母亲都浑身一紧,父亲有些不信任地望着电话,等他确信果然是电话铃声响起时,他有些激动,又有些迫不及待地抓起了电话,父亲冲电话里感激地喂了一声。电话是老尚打来的,老尚在电话里粗声大气地说:老石呀,过来下棋吧,咱们老四野的人都败在二野人面前了,你过来给咱们老四野争口气吧。

          父亲万没有料到电话会是老尚打来的。又说什么下棋,还说四野下不过二野的等等,父亲从内心里关心的不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关心的是军区里那些大事,例如某集团军演习、排兵布阵等等。他可不关心下一盘棋,谁输谁赢,父亲生气了,他冲电话里的老尚说:我没工夫,你们爱咋下就咋下。说完恶狠狠地放下电话,然后,坐在那里生闷气。

          半晌母亲嗫嚅地说:老石,要不你就下楼散散心。我不去!父亲咆哮着喊了一声。

          父亲在离休后起初的日子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和落寞,他坐卧不宁,忐忑不安。于是,父亲就如同困兽似的背着手,从这屋走到那屋,然后又从那屋到另外一个房间,父亲的脚步显得凌乱而又拖沓。父亲的血压高,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高一下子,母亲不放心,不管父亲来到哪屋,母亲都跟在后面以防不测,母亲大气不敢出,样子似受气的小媳妇。虽然母亲这样,还是影响了父亲,其实不管影不影响父亲总是要发火的,父亲心情不顺,总要无端地发火,家里又没别人,父亲只能冲小媳妇似的母亲发火,父亲突然立住脚,这一动作,吓了母亲一跳,她正全神贯注地随在父亲身后。拉出一副随时准备抢救的架势,父亲一见母亲这样便气不打一处来,父亲朝母亲吼:跟着我干啥,我又不是小偷。

          母亲辩白:老石呀,我没跟着你,我是怕你的病。

          父亲:我的病咋的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别说活十年,二十年也没问题,老在家呆着还不得把人憋死。

          母亲就忧郁地望着父亲,她真怕父亲憋出什么毛病来。母亲搓着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父亲长叹一声,几步来到客厅,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抬眼望着窗外,此时的窗外太阳普照,一派风和日丽的景象。窗外的树上落着两只鸟,不知深浅地鸣唱着。父亲想起了在办公室时,他那套宽大的办公室窗外,也有一片茂盛的树疯长着,树上也经常落着鸟,经常高高低低地唱,那时父亲的心情是愉悦的,累了的父亲,时常伸个懒腰,踱到窗前,逗树上的鸟玩儿。那时,父亲的日子是多么的充实呀。此时,父亲已完全没有了昔日的宁静和平和,他奋力地挥舞双臂冲树上的鸟吼:滚,再叫老子毙了你们。

          这是父亲的一句口头禅,父亲这句口头禅已经说了有好多年了,他当连长时就轻车熟路地说这句话了,父亲说:冲上去,把小日本拼掉,拼不掉小日本,老子就毙了你们。父亲当团长时说:一营长,限你半小时之内,把高地给我拿下来,拿不下高地老子毙了你。师长时父亲仍说:老子毙了你。军长时父亲仍说:老子毙了你。父亲已经“毙”了许多年了。

          在林、晶、海还小的时候,三个孩子经常在家里闹得鸡犬不宁。那时的孩子没什么好游戏的,只是一味的疯闹,一会林推倒了晶,又一会晶咬了林的耳朵,吱吱哇哇的,永无宁日的样子,父亲不在家里,任他们疯闹。一旦父亲回来时,却无法忍受他们的疯闹了,孩子们管不住自己的天性,仍疯仍闹,父亲就吼:都住嘴,再吵再哭,老子就毙了你们。孩子们起初不怕,待父亲真的掏出手枪,把乌黑幽深的枪口对准他们时,他们都害怕了。因为他们都见识过,父亲用手枪打死过狍子,那是父亲星期天带他们去山里狞猎的结果。父亲一枪能打死一只狍子,难道一枪就毙不了他们么?孩子们果然害怕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父亲在家,他们个个都噤若寒蝉,从不敢大声说话,就连他们玩闹时,也是把拇指和食指比画成枪的模样,意思是相互提醒,不老实毙了你。三个孩子一直到长大成人,心里仍惧怕着父亲。那时,父亲也很忙,没工夫和孩子们扯那些没用的东西。父亲一直认为和孩子感情上的交流是没用的东西。很自然,三个孩子的大事小情都和母亲说,三个孩子离母亲近,离父亲远。父亲不在乎这些,那时父亲就是父亲,哪有工夫和一群孩子们说长论短。父亲在没离休前,三个孩子也很少登门,即便登门,也是来看望母亲,他们每次来,父亲十有八九不在家,他有很多事情等他忙。那日子,父亲觉得孩子也就那么回事,把他们养大了,尽一份责任而已。

          此时,父亲却第一次想起了他的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长大成人后,父亲都毫无例外地让他们参了军,在父亲的观念里,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自己是军人,孩子自然也得是军人,于是,三个孩子别无选择地都参了军。父亲在军区当着副司令,在家里自然也说一不二,违背父亲的意愿,决没有好下场。父亲最小的儿子海就曾试图违抗过父亲一次。海的性情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海自小就有些多愁善感。上中学时,海总爱写写画画,总爱独自一人琢磨些事,经常被一片落叶、一泓秋水弄得神经兮兮,眼泪汪汪,因此,父亲很不待见海。只要他看见海,总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经常咬牙切齿地说:没出息个东西,老子咋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虫。他一直称海是虫。父亲发誓,只要海中学一毕业,就把他送到海岛部队经风雨见世面去。虽然海这样,却有自己的主意。海在上初中时,爱上了画画,快高中毕业时,海的画已经很有一些模样了。海誓死不想当兵,虽然海自小生活在军队大院里,起床号声让他睁开眼睛,熄灯号声让他闭上眼睛,父母又都是军人,可他对军人这一职业却没什么好感。总之,他和军人格格不入。毕业那一年,他知道,自己不力争一下,自己的命运一定会和哥哥姐姐一样,被强行着送到部队,所以,在即将毕业前夕,他报名参加了市文化馆举办的一个绘画写生班去了外地的深山老林。海走的时候告诉了母亲,母亲除塞给海一些钱外,对这一结果,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果然,父亲发现海“逃”了,大骂了一通母亲后,派出侦察连几个战士分头去寻找海的行踪,训练有素的侦察战士没几天就发现海的行踪,并把这一结果报告给了父亲。父亲又派一名侦察排长带一名战士火速把海抓回来。这是父亲的原话。侦察排长不辱使命,终于把海“抓”了回来。几天后。海果然被送到了海岛连队,当上了一名守岛兵。那是个孤岛,与外界是差不多完全隔绝,只有交通船,十天半月的上一次孤岛,给那里的兵送去供给和淡水。海这次真是插翅难逃了。然而,海最终还是逃了一次,那一次海差点被父亲打个半死,要不是母亲跪下来求父亲,海不皮开肉绽,也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

          世上有许多事是无法讲清的,后来随着形势的变化,林和晶先后转业到了地方,惟有海留在了部队。他早就不在海岛上了,军校毕业后,他先是当排长,后来是连长,现在他已经是副团职作战参谋了,工作地点,就是父亲工作过的军区办公楼里。

          父亲在此时此刻,第一次想起自己的三个孩子。他转过头冲母亲说:三个孩子好久不来了吧。

          母亲不解地望着父亲,样子显得惶惑而又谨慎,她不知父亲又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地方。

          父亲说:让他们来吧,热闹热闹。

          这是父亲第一次说这样极具人情味的话,为了这句话,母亲差点感动得流下泪来,母亲哽咽地说:老石呀,那你就打个电话吧。

          你打,你打,还是你打。父亲此时的神情显得有些羞涩,他不是不想打,是还没学会给孩子打电话,不知在电话里该冲孩子们说点什么,更主要的是,他不知道孩子们家里的电话号码。父亲红头涨脸地把电话推给母亲,于是母亲就用一双激动得发颤的手拨打电话。

          林、晶、海三个孩子,在差不多同一时刻里,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里的意思明了而又简单,那就是:晚上有时间回来一趟。三个孩子接到母亲这样的邀请还是头一次,以前都是三个孩子主动来电话,每次来电话大都是母亲接,孩子们在电话那端说,母亲在这面答,父亲若在时,母亲从来不多和孩子们说什么,因为从母亲嘴里永远说不出什么大事和正经事来,母亲总是一味地冲孩子们说:天凉了,多穿点衣服,让孙子孙女们不要受冻,吃得好不好,家里最近又有什么变化之类的话。父亲每次都满脸的不高兴,认为母亲这些话纯属多余,按父亲的话是母亲的这些话很不着调,太婆婆妈妈了。母亲每次说这些时,父亲在一旁挥着手说:得了,没啥事就把电话放下,别扯那些没用的。父亲一直都认为母亲的话是没用的。所以每次母亲给孩子们打电话总是很简洁,这也成了母亲的习惯了。

          母亲主动请三个孩子一同来家里,这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三个孩子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天不黑便来了。

          孩子们答应了,母亲自然是皆大欢喜,放下电话后,就兴高采烈地到菜市场去了一趟,买回很多东西。父亲历来对吃是无所谓的,但他同时也显得有几分激动和不安,背着手在几个房间里踱来踱去,也不时地来到厨房门口和正在择菜的母亲说上两句,父亲说:咱那几个孙子、孙女都长大些了吧。在这之前,这些话题都是父亲不足挂齿的,母亲在父亲话题的鼓舞下显得激动无比和语无伦次起来,她先说了林的儿也就是他们的大孙子琳琳,已经上初中了,又说到晶的女儿,他们的外孙女淼淼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还说到海的儿子,他们的小孙子小岛也快幼儿园毕业了。母亲在历数孙子外孙女的时候,话题是喋喋不休的,眉宇间洋溢着幸福和自豪,父亲破天荒地没有打断母亲的话茬,他不住地点头,似在听下级汇报什么大事,他听得很认真,其间不住地点头,表情上看得出父亲是满意的。父亲心里很没底,也很没经验地问:今天他们都能来吧。母亲停止了择菜,思索了片刻说:这不好说,孩子们功课都忙,要是周末还差不多。

          父亲听了母亲的话,便来到书房。在日历牌上翻到周末,在周末那一页很重地画了一个圈。

          傍晚临近的时候,父亲显得很不安,他在不停地照镜子,同时不停地梳理自己的头发。父亲的头发一直很好,六十岁的人了,只有鬓边出现了一些零星的白发,父亲对自己的头发一直很在意,头发是年龄的标志,父亲在离休前很愿意听到别人赞美他的身体和头发。父亲身体很好,头发也没什么问题,但他还是在满六十那一年光荣的离休了,这是父亲很不情愿、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孩子们上楼的脚步声响起时,父亲正稳稳地坐在沙发上,他在办公室或家里接见下级或别的什么人时,他总是稳稳地坐在沙发上,看手头上的文件时连眼皮也不抬一下。起初父亲一直那么坐着,他以为自己也会那么一直坐下去,当母亲乐颠颠去开门时,父亲再也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向门口走了两步,父亲的神情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然而父亲的身体已不由自主地站在了门口,摆出一副恭迎的样子。门开了,林、晶、海站在了门口,他们接到母亲的电话后,一下午都心怀忐忑,他们相互通了气,一致认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决定用最快的时间,轻装上车。当他们进屋时,看到母亲、父亲一切都安好如初,他们都松了口气,但他们仍然显得惶惑之至,他们从来还没见过父亲立在门口时的样子。

          林首先叫了一声:爸、妈。

          母亲答了,父亲也答了。他一时不知如何面对三个孩子,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摆出一副要和孩子们握手的架势,这大出走在最前面林的想象,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犹豫着还是把手伸了过来,别别扭扭地和父亲握了手。晶毕竟是女儿,和父亲的隔膜少一些,也心细一些,晶就说:在家里握什么手呀,又不是外人。和林握完手,父亲也觉出了不妥,晶这么说完,父亲就挥挥手道:是呀,是呀,那你们就都坐吧。

          走在后面的海,仍穿着一身军装,他习惯地冲父亲敬了个礼,这是父亲所习惯的,也最容易接受的,于是父亲也习惯地向海还了礼。在军区大院,下级遇到上级总是要敬礼的,海也不例外,他每次遇到父亲,总是要敬礼的。办公区内,没有父子,只有上下级,海向父亲敬礼,父亲还礼,一切都公事公办,也从来不多说一句话。海最后能从小岛上调到军区机关工作,和父亲一点关系也没有,海调到军区几天之后,在办公楼里父亲才碰到海,他看了一眼海,又看了眼海之后,诧异地问:咦,你怎么到这来了。海立正报告道:报告副司令,作战部调我来机关工作,上班已经一个星期了。父亲愣了一下,点点头,走了。

          海调回来时,母亲是知道的,海征求过母亲的意见,要不要告诉父亲。母亲说:就不要告诉他了,等过一阵再说吧。母亲是了解父亲的,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条件好的地方工作,他认为那样是没出息的。林、晶当兵时,也一直在偏僻条件艰苦的守备师工作,直到转业。海当年在小岛上实在忍受不住那份清苦了,在一次送给养的船上岛时,海偷偷地钻到货舱里跑了回来,海没处躲藏,回到家里向母亲求救,希望通过母亲说服父亲把他调到条件稍好一点的部队去工作,没料到父亲不仅没有答应,反而暴打了一顿海,要不是母亲及时跪在父亲面前,海那一次准被打个半死。后来还是让侦察连的排长把海送回了海岛,父亲才作罢。海最后考上了军校,毕业后又回到了海岛上,直到前一阵,军区作战部需要年轻干部,到部队挑人,选中了海,海才有幸调到机关工作。不知为什么,那次,父亲没再下令把海送到什么艰苦的环境当中去。于是海才得以在机关一直工作到现在。

          海一身戎装地出现在父亲面前,父亲从来也未觉得看海这么顺眼和亲切,他还完礼之后,竟伸出手在海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海受宠若惊地冲父亲咧了咧嘴。

          家里没什么不能没有女儿,晶看到父亲、林、海三个男人无话可说时,她首先打破了这种僵局,她给三个男人倒上茶之后,便跑到厨房和母亲说话去了,晶的声音有意说得很大,和母亲说话的内容无非是女人最热衷的:什么菜价贵啦,什么好吃不好吃之类。晶和母亲的声音感染了客厅里的三个男人。

          林首先说:你离休了,没事了,干点自己爱干的事吧。清静下来也好。

          这话父亲不怎么爱听,父亲最热爱的当然是军人生活,看着自己部队演习时的滚滚征尘,他激动豪迈,这就是他愿意干的事,现在这些东西部远离他而去了,他还有什么愿意干的事呢?

          父亲不说话,用手拍着沙发。

          海说:爸,有空你常到部队转转,部队还需要你这样的老首长常去指点。

          海的话说中了父亲的要害,他高兴了,于是询问某集团军演习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某国防工程的进度如何了,等等,海都一一地做了汇报,父亲一边拍着沙发,一边说出了一、二、三等注意事项,海一边听一边点头。

          林对这些不感兴趣,虽然他也曾当过军人,但毕竟离开部队已有些年头了,旧话重提,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他看着空空荡荡的客厅,像冲父亲说:爸,你喜欢养鱼还是养鸟,你爱好什么,赶明我帮你置办起来。

          父亲不悦的样子,使林停住了话头。父亲说:爱养你养,我不养那些玩意儿。

          林仍不识时务地说:爸,你说你爱干什么,你说,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帮你办。

          林的话一点也不夸张,林现在已经是房地产开发公司的经理了,林要钱有钱要权有权。

          父亲似乎认真琢磨了林的话,终于没想出喜欢什么,半晌父亲不耐烦地摇摇头。

          海说:要不赶明儿,我把作战部一些国防工程的有关材料拿来,看还有需要什么补充和完善,希望听听您的意见。

          海还没说完,父亲就拍着大腿说:好,就这么办。

          父亲对那些重大工程有感情,当年就是他自己指挥这些工程上马的,那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岁月呀。其实海说的这些话,完全是想让父亲在离休后找点事干,那些工程有的早就完成了,有的早就因为不适应现代战争的需要而下马了,也就是说,那些材科和地图都是一些废纸了,没什么价值了,按理说父亲也知道这些内情,但他听了海的话,还是显得很受用。

          不一会儿,晶就帮助母亲把饭做好了,然后一家人就围在一起吃。这次父亲破天荒地没有把饭吃得那么快,而是一道饶有兴趣地把饭吃下去。这顿饭是晶做的,自然比母亲做的质量高出几截,没有人对晶的菜提出质疑和批评。在这期间,林的手机响了两次,父亲就指示说:在家里你把那玩意儿关了。林就关了手机,腰间的呼机一直震动,林也没有敢当着父亲的面看一眼。

          总之,这次家庭聚会很成功。

          父亲最后指示:星期日,都过来聚一聚,把孩子们都带来呀。

          三个孩子喏喏点头。

          然后就散了。客厅里又空荡冷清下来,父亲心里踏实多了,他第一次坐在沙发里和母亲饶有兴致地看了一部电视剧。

          干休所每个月都要组织一次体检,体检的地点是军区总院老干部体检站。体检站里的医生都很有权威,也很负责,每次检查差不多都能发现一两位老干部身体这样或那样了,有病的老干部便住院了,有的从医院里又活蹦乱跳地走出来,有的便再也没有走出来。因此,每个月身体检查,对老干部们来说,日子都显得有些别样。一大早,西院干休所门口便停了一辆大巴,西院是师级干部住的院落,那里人多,按规定离休后就没有专车了。东院住的都是军级以上干部,离休后仍有专车的待遇,一大早,各家门前的车便停好了,一切都整装待发的样子。

          父亲的车那天清早也悄然开到了楼下,父亲不知道这些,仍围着花坛在一圈圈跑步,父亲跑步的姿势绝对不是四平八稳,而是一副冲锋的架势,每个动作都充满了动感,这是父亲当年打仗夺阵地时练出来的,到了老年仍然改不过来。

          父亲用冲锋陷阵的架势正在跑步,老尚、老王、老李等人,从各自家中走出来,端着保温杯,样子似乎不是去检查身体,而是去开什么会。老尚见了父亲就道:老石别跑了,检查身体去吧。

          父亲立住脚好奇地打量着这几个人,父亲说:我没病检查什么身体。说完父亲又跑,为了证明自己身体很好,父亲还竭尽全力地冲刺了一段距离,几个人就羡慕地看着父亲冲锋陷阵的身影,然后坐上车,忐忑不安地去了医院。父亲来到自家门前时,看见了停在门前的车,他有些陌生地看着那辆奥迪车,司机小崔见父亲走过来,礼貌地叫了声:首长。父亲看见了小崔才想起眼前这辆奥迪车是配发给自己的那辆。父亲就不解地问:你来这里干啥?小崔忙说:首长,今天是检查身体的日子呀。父亲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我不检查身体,你回去该干啥就干啥吧。小崔还想说什么,又没敢,犹豫地关上车门把车开走了。

          父亲很不喜欢坐车,当年行军打仗时,父亲一直骑马,后来部队进城后,父亲仍然骑了一段时间的马,才换成了苏式吉普。父亲很讨厌这些烧油的家伙,父亲一坐车头就晕,等下了车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似醉了酒。再后来吉普车换成了伏尔加,还是不行,又后来换成了“上海”,也是不行,到最后奥迪也不行,因此父亲对轿车很是没有感情。他不仅上班不坐车,就是到附近部队检查工作他也是走着去走着回,若是到远一些的地方去,没办法父亲不得不坐车时,他总要在上车前,吃几粒安定,按他自己的话讲:得把自己整着喽。父亲一上车就睡,到了目的地后,逃也似的离开车,看也不多看一眼,因此。父亲对自己的专车很陌生。

          父亲自己不喜欢车,也不许母亲喜欢车。按规定,配了专车的首长,不仅自己可以用车,家里人也可以用车,为首长服务嘛,家庭服务好了,少分首长神,同样也是为首长服务。因此,某首长的专车,经常坐着首长家人,一趟趟在军区门前的大街小巷里奔忙,惟见不到母亲的影子。母亲曾坐过父亲一次专车,那时母亲还没退休,突然有一天腰扭了,文工团其他人打电话向车队要车,准备送母亲去医院,不巧,车队的车都派走了。母亲这才想起父亲的专车,然后打电话要来了专车,母亲从医院回来时,正赶上父亲下班回家,看见母亲捂着腰走出来,父亲就一脸不高兴地质问母亲:谁让你坐我的车了。母亲解释道:是车队没车了,要是有车我才不会坐你的车。父亲不通人情地说:这是工作用车,以后你不许动。母亲觉得委屈,但还是说:别的首长的车也不都是首长一人坐。父亲道: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为这件事,父亲一连几天没理母亲,母亲果然长记性,从那以后,再也没坐过父亲的专车,实在逼急了,她就出门打车,不知父亲真的对车没有感情还是原则性强,他不喜欢轿车,同时也不喜欢母亲碰车。

          父亲的司机和他的秘书一样,来的来去的去,其他首长的司机,给首长开了几年车后,都很有出息。这事也很自然,围着首长跑前忙后的,人嘛都是有感情的,首长也不例外,首长一旦对自己身边的工作人员有了感情,那一切事情都好办了,先是入党,然后送到军校去学习,以后自然提干晋级。于是能给首长开车,成了战士们争先恐后的一份美差。这一切都是别的首长的事,惟独没人愿意争抢给父亲开车,有几任司机,名义上给父亲开了几年车,最后父亲连人家的名字也叫不出,别说给司机办什么事了。司机小崔的前任小李,曾主动上门找过父亲,那次父亲以为小李走错门了。差点没把小李轰出去,那一次司机小李委屈得差点流出泪来,可想而知,小李自然什么也没得到。当满四年兵后复员了。

          父亲对自己的司机很陌生,对自己的勤务员兼警卫员却都很喜欢。为首长选来的勤务员都很机灵,也很有文化,自然都很可父亲的意。在战争年代,一个警卫员是首长的半条命,这话一点也不过。在朝鲜战场时,父亲的警卫员小吴救了父亲的命,自己却永远地离开了父亲。这么多年了,父亲一直没有忘记小吴,每年的清明节,父亲总要手捧鲜花来到烈士陵园,站在烈士纪念碑下默哀几分钟。待父亲抬起头时,已是满眼的泪光了。父亲临离开前,总要轻声道:小吴哇,老石来看你啦。然后,父亲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父亲的勤务员,在和平年代里,不能再随父亲出生入死了,但他们都能随父亲跑步,在工作之外的时间里,父亲的身影出现在哪里,他们的身影就出现在哪里。他们不仅随父亲跑步,还和父亲一起种地。父亲家楼下,原来是一片种满鲜花的土地,后来那些花都被父亲拔了,种上了茄子、西红柿之类的东西,当然这里面也有父亲警卫员们的一份功劳,只要父亲做的,他们不管对错,一点也不打折扣去做。为这事,司令部管理处长大伤脑筋,他组织战士们煞费苦心地为首长服务,为首长提供一个赏心悦目的花地,没想到的是,花地却变成了菜地,整日弄得臭烘烘的。在父亲的感召下,许多首长门前的花地都变成了菜地。成了首长家门前一道独特的风景。父亲尤其喜爱会种地的警卫员,常夸他们没忘本。父亲的警卫员了解父亲的脾性,当父亲探问他们出身时,他们毫不犹豫地答:农民。于是,父亲就愈加喜爱地眯着眼看着警卫员说:农民好哇,毛**就是农民。再次说到这时,总要补充一句:我也是农民。

          父亲经常和警卫员说的话就是:农民好,咱们农民不忘本。

          其实父亲的警卫员大都是城里生城里长的学生兵。父亲和自己的警卫员有了感情之后,警卫员们自然都很有出息,入党、提干,干得都很风光,父亲没忘记他们,他们也没忘记父亲,不管以后到了什么地方,是否还在部队工作,年呀节的,他们从来不忘给父亲打一个电话,然后父亲和昔日的警卫员谈笑风生,一同回忆把花地变菜地的美好时光。父亲仍说:农民好哇,农民不忘本。昔日的警卫员在电话那端也笑着说:农民好。

          不知为什么,离休后的父亲经常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干休所自然都是老人的世界,围绕着老人便有了许多新闻。每个月检查完身体,差不多都有一两个老人住进了医院,过了一阵便有消息传来,某某老首长不行了,又过几日,干休所门前的通知板上便会写出一条参加某某追悼会的通知。

          通知刚一写出,小黑板前便聚满了人。通知写得简单而又扼要,内容千篇一律,无非是某某追悼会定于某日召开。就这几个再明白不过的字,会牵动许多老首长的目光在那条通知上停留,他们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然后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话题自然说的是某某。有人就说:某某是个好人哪,百团大战时我们就在一起。另一个说,可不是,在朝鲜时,他是团长,我是政委,风风雨雨一辈子了,唉,人哪。

          人似乎活到这个份儿上了,才活明白活透了。

          父亲没离休前,也经常参加某某的追悼会,每次参加追悼会都会勾起一段父亲的回忆,某某也许是父亲过去的首长,后来又变成了下级。不管怎么说,都是父亲生死与共的战友,每个战友都有不同寻常的生死经历,那时父亲很忙。在哀乐声中,他想起了一幕幕往事,眼泪涌满了他的眼眶。当他走出追悼会现场,面对阳光灿烂的真实世界时,他抹去了眼泪,当他一走进办公室,面对或大或小杂乱的公务时,他已经彻底地忘记了哀伤,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中。

          干休所的日子,使父亲的性情大变。他每次参加某某战友的追悼会,情绪几天也走不出来,他时常站在窗前发呆,一次又一次絮叨和逝者在一起的战斗岁月。父亲的记忆很清晰,几十年前的某个细节到现在仍然记忆犹新。下雪的夜晚里他们在急行军,某某走着路便睡着了,撞在一棵树上,某某冲树道歉等等。父亲向母亲絮叨这些时,满眼都充满了亲情,声音感伤而又怀念。

          母亲这时一言不发,和父亲一起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父亲就说:唉——这日子太快了,就跟昨天似的。母亲也叹口气。

          这时父亲又想起了老家那片坟地,那里葬着父亲所有逝去的亲人们。在父亲记忆里,那里是永远的山清水秀,山下是一条默默流淌的山溪,山上树木葱郁,绿草如茵。母亲曾随父亲回过老家,按照家乡的风俗,父亲到老家的坟地悼念过。在母亲的记忆里,老家的坟地和父亲的记忆相差遥远,母亲去时,山下那条小溪已经断流了,昔日葱茏的树木已被砍伐得面目全非了。父亲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他少小离家的记忆里。母亲依旧不说什么,任凭父亲在那里充满亲情地回忆。

          在悼念战友时,父亲想起了老家,想起了老家那片坟地,离休后的父亲,叶落归根的想法强烈了起来。

          父亲离休之后,母亲的身体和情绪莫名其妙地滋润起来。这是她一生当中,和父亲厮守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段日子。

          母亲嫁给父亲,那时全国刚刚解放,林出生不久,父亲就去了朝鲜战场。一晃几年过去了,父亲回国后,职务得到了晋升,日子又忙了起来。他很少有时间在家,那时母亲也忙,她一面照料林和晶,一边还要到文工团上班。那时,她还是一名歌唱演员,如火如荼的全国大好形势需要搞许多的庆祝活动,母亲所在的文工团便整日里忙于庆祝活动的演出。有时父亲和母亲一天也碰不上一次面,只有晚上的时候,他们才能匆匆地看上对方一眼,他们都很累了,似乎都来不及多说一句话,转头便睡了。早晨的一切更是忙乱,父亲有时在家吃上一口,有时不吃,匆匆地又走了。后来海又出生了。母亲便更忙了。

          就是孩子大了,母亲退休了,父亲也没有时间陪母亲,父亲依旧回来得很晚,因为他在外面有许多事情要办。回来的父亲第一件事就是到厨房里找吃的,父亲在外面永远吃不饱,他只有吃母亲的饭菜,他才踏实,香甜。母亲总要为父亲留饭留菜,放在锅里热着,一会儿热一次,一会儿又热一次,直到父亲回来。吃完饭的父亲便开始忙于接电话,只要父亲一到家,电话马上就会响起来,有时三部电话同时响,母亲便成了接线员。待电话声音平息了,夜已经深了,父亲哑着声音说:睡吧。便双双地和母亲躺下了。父亲的睡眠很好,说睡便真睡,一点也不含糊,他只要头一挨枕头,鼾声便起,天摇地动。年轻时就这样。起初,这是母亲无法忍受的,她弄得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后来就习惯了,要是偶尔父亲出差,没有了鼾声陪伴,她会整夜失眠。

          后来母亲养成了习惯,不管父亲多晚回家,母亲总要等着父亲,她不等也没有办法,因为没有父亲的鼾声她无法人眠。只有父亲的鼾声响起时,她心里才踏实。

          父亲离休以后,他们的生活有了规律。吃完晚饭半个小时之后,父亲照例要出去跑步,母亲这时总要相跟着。父亲跑步,同时也鼓励母亲跑,母亲见左右无人,便也试着跟父亲跑几步,没跑出十米远,母亲便被落下了,母亲喘着气说:老石,你等等我呀。父亲不等母亲,腾腾迈着大步跑远了,好在一会儿工夫,父亲又从母亲身后出现了。路是圆的,父亲又回到了母亲身边。父亲直到跑得浑身是汗才停下脚步,畅快地回来,然后打开水龙头,哗哗啦啦地冲洗。母亲这时把电视打开了,茶泡上了,水果也洗了,就等父亲坐在母亲身边看电视了。父亲看电视时,只关心新闻,什么国内国外的大事。父亲尤其关心有关时事新闻,美国经常派兵,不是这就是那,一会儿打,一会儿又不打,总之,哪里有战争哪里就有美国大兵出现,父亲就生气,父亲骂:龟孙子。

          新闻之后,便是母亲喜欢的电视剧了。父亲对电视剧里的那些男欢女爱凡人琐事不感兴趣,他永远也看不明白,经常把剧情弄得面目全非。母亲这时就要给父亲当讲解员,母亲乐此不疲,母亲讲得声情并茂。在这里母亲是有创造的,她把自己的人生理解和生活感悟都倾注到了自己的讲解中,有时母亲自己把自己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母亲希望自己这一感召,能唤醒父亲对电视剧的热爱,母亲错了。父亲眼里看着电视,耳朵却在倾听电话铃声,电话却长久地沉默着,好在父亲已经适应了这种沉默。不一会儿,父亲歪着头,粗粗细细地扯起了鼾声,母亲瞅着电视剧,在父亲鼾声伴奏下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又同时醒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起瞅电视,电视里早就换成了另外一部没头没尾的电视剧了,然后父亲说:睡觉去吧。母亲便起身去关电视,然后两人就睡下了。

          不管父亲情愿不情愿,他还是适应了离休后的生活。离休以后的父亲,觉得时间一下子漫长无比了。早饭以后,父亲无论如何无法在屋里呆下去了。便背着手踱到院子里,有几个遛鸟的老干部,在几棵树下追鸟玩,看见了父亲便说:老石呀,过来看看鸟吧。父亲碍于情面便走过去,看几眼笼子里的鸟,鸟儿们都很通俗,大都是“百灵”、“画眉”之类,父亲家乡的山里多的是,父亲感到一点也不新鲜。父亲的目光从鸟身上移开,和过去的那些老部下,扯一些天高云淡的话,父亲便离开了。

          父亲走到花坛旁的凉亭下,老尚、老王、老李等人围在一起,正和另外一伙人吵吵嚷嚷地下棋,样子认真而又热烈。父亲在人群外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便咳了一声,众人回过头,便看见了父亲,老尚就说:老石呀,来来来,杀一盘吧,二野这帮人太狂了,咱们四野都输两盘了。

          坐在棋盘对面那几个老首长就说:你们四野的不行,棋太臭。

          父亲直到这时才发现对面坐着的都是二野的人。解放以后,二野和四野的一部分人便合并在了一起,组成了现在的军区。虽说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但感情上说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这些出生入死的人都怀旧,在一起并肩打过仗和没打过仗感情肯定不一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二野的人和四野的人,无形中总有些区分,在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但感情上是分得很清的。大家都在职时,工作中分不出你我,不都是工作嘛,但离休以后,这种区别就显示了出来,二野的人总爱在一起聊天,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四野的人也聊,他们经历不同,就有了不同的故事和感受,话是陈年的香,感情是旧年的纯。离休之后二野和四野的老首长们,从情感到行为便有了区别。经常聚在一起谈论各自战役的辉煌,谈来说去终不能分出伯仲,也就是平分秋色,谁也不服谁,吵来争去便来到棋盘旁。其中就有一方说:来来,不服就下一盘,谁服谁呀。说来就来,抡胳膊挽袖子,跟真的似的,你来我往,互有胜负,分不出输赢就又下,争争夺夺间,就有了日子。渐渐地就有规律,只要白天没事,二野和四野两拨人马便聚到凉亭下,吵吵嚷嚷地下棋。

          父亲的到来,给四野的人带来了一缕希望,父亲没退休前就爱下两盘棋,军人嘛,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总爱把楚河汉界当一方战场,你来我往地拼杀一番,以了英雄梦。

          老尚、老王、老李这些老四野的人把父亲簇拥到棋盘旁,父亲看着对面二野人那些不服气的架势便说:四野和二野开战?

          老尚就在一旁怂恿:开战,开战,咱们四野都输了两盘了。

          父亲听到这,成竹在胸地笑一笑,然后慢条斯理地摆棋。老尚、老王、老李等人甘愿退到父亲身后,为父亲擂鼓助威。父亲每走一步,显得成竹在胸,又很民主,先听前参谋长老尚的意见,然后再听政治部主任老王的意见,最后听后勤部长老李的意见,司、政、后的意见都听完了,父亲再走棋,有时父亲采纳他们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意见,有时不采纳,走自己想走的棋路,也有时,他们的意见是一致的,每走一步,司、政、后都一致叫好,然后虎视眈眈地冲着对面二野那帮人道:该你们了,走哇,不行了吧。

          两拨人,吵吵嚷嚷地把一盘棋下出了许多内容。有时父亲这面赢,有时输,不管输的赢的,都没有罢休的意思。父亲在小小棋盘上终于找到了寄托,那时他竟觉得离休的生活也不错。父亲紧锁着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

          随着父亲渐渐地习惯的离休生活之后,他便了解了许多他在职时不曾了解的内容。那一次,干休所分萝卜,干休所的日子和分东西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干休所隔三差五的总要分些东西。每家六个萝卜都已经分好,战士们挨家挨户要亲自送到门上。父亲不让送,他站在自家六个萝卜前,他要先吃为快。萝卜都是刚从地里拔出来,带着泥土的滋味,水分充足。父亲吃东西向来是生冷不忌,用刀把皮削了,抡起来就啃,满嘴的汤汁,满嘴的声音。这时老李抱个萝卜就回来了,他在那看见父亲正在生啃萝卜,老李就说:老石,你就这么吃呀。父亲正吃在兴头上,含混地说:吃吃。老李是回来换萝卜的,他家的六个萝卜中,其中有只带了些硬伤,泥呀土呀的,不太卫生。负责分萝卜的干部很愉快地为老李换了萝卜,老李乐颠颠地抱着萝卜回去了。

          就在父亲准备生吃第二个萝卜时,老李抱着另外一只萝卜又回来了,这次是因为萝卜有一只小了些,毫无例外,老李又愉快地换了一个大的,两次换萝卜过程,父亲都看得一清二楚,就在老李转身欲走时,父亲忍不住了,他大声地吼了声:李老抠,你给我站住!老李当部长时,别人就送给他老抠的外号,在职时,父亲有什么事从来不叫他的名字,而是叫他李老抠,父亲很喜欢李部长办事的抠门精神,父亲经常拍着李部长的肩膀说:老抠哇,这样好哇,咱们都是农民出身,到啥时也不能忘本哪。李部长连连称是。

          但这次父亲忍不住了,老李站住脚之后,父亲打着萝卜嗝说:李老抠,你累不累呀,为个萝卜跑来跑去,这成啥样子了。

          父亲的吼叫,招来了许多人的目光,老李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忙解释说:老石呀,我和老伴都爱吃这个,萝卜不好,闹心。

          父亲指着脚下属于自己的萝卜说:都拿去吧,我不喜欢吃,送给你了。父亲说完转身就走了,丢下愣愣怔怔的老李抱着个萝卜在那发呆。

          这事不久,父亲在一次组织生活中,没点名道姓地批评了老李这一农民性,批评得老李哑口无言红头涨脸。

          母亲知道了这事,便怪父亲说:都离休了,得罪人干啥,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父亲就说:住口!离休咋了。离休了,我们还是个老军人嘛,是军人就该有军人的觉悟。

          从那以后,老李没再敢小气过,有一次他见了父亲小声说:老石呀,你以后别再叫我老抠了,都这么大岁数了,怪难听的。父亲没说什么,挤了他一眼。果然,父亲再也没有叫过老李的外号。

          每个星期日,是父母最快乐的日子。

          林、晶、海一大早便带着自己的孩子热热闹闹地来了,三个大人因为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办,陪父母说会话后,先是林试探地问父亲:爸,还有什么事吗?父亲挥挥手说:没事,没事,你忙去吧,晚上别忘了来吃饭。

          林就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走了,接下来就轮到了海,海先是看手表,看了一次,又看了一次,父亲察觉到了,便也挥一挥手说:有事你也走吧。

          海就不好意思地说:部里加班,那我就先去了。

          海走的时候,父亲一直目送海的身影远去。三个孩子,现在只剩下海一个人是军人了,按照他的初衷,三个孩子是一直要把兵当下去的,父业子传嘛,可是,理想终归是理想,现实也终究是现实,林和晶先后离开了部队。他们离开部队时,从来没和他商量过,他们有大事小情总是和母亲商量,这样的事,母亲又总是瞒着父亲。他们知道,这事要是先让父亲知道了,别说走不成,就是林、晶的领导也会遭到父亲的大骂。林和晶转业许久了,父亲才知道,他大骂母亲吃里扒外,骂两个孩子是一对没有出息的货色,简直就不是人养的。总之,父亲把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都用来咒骂孩子了,骂归骂,事已至此了,也没有什么改变余地了。于是,在那一段时间里,父亲的情绪一直不好,经常发火。事也凑巧,父亲最器重的一个年轻处长,在那一年底,提出了转业,父亲知道了,一个电话把这位处长叫到了办公室,把这位处长骂了个狗血喷头。那一年那位处长果然没有转业成,第二年,这位处长还是走了。处长来向父亲辞行时,父亲闭门不见,那位处长还是一步三叹地走了。

          不久,就有消息传来,那位处长已经是一家公司的经理了,买了房子,买了车,神气得很。父亲听了这消息,长叹了口气,把头摇了。后来那位处长念着旧情,给父亲来过几次电话,父亲已没话可说了,讲几句便把电话挂了。再后来,那位处长便不来电话了。

          海自小父亲就不喜欢,父亲不喜欢海的多愁善感,父亲曾说海是儿子身丫头命,只有女人才唉声叹气,泪水涟涟,没想到的是,现在只有海留在了部队,已是副团中校了。父亲常幻想,海会上校、大校一路走下去,最后成为一名真正的将军,到那时也算父业有传了。于是,父亲把希望寄托在海的身上,海的一举一动都牵着他的心。他希望海来,海每次来都能带来部队一些最新消息,诸如某某集团军演习是否成功,场面如何,等等,这都是父亲最为关注的。

          三个孩子把自己的孩子带到家里后,林和海便忙自己的事去了,惟有晶没走,晶毕竟是个女人,她不仅有许多私话要对母亲说,同时她还要帮助母亲做这做那的。按理说,父亲这一级别的干部,不管在职还是离休,家里是可以配备炊事员的,父亲惟独例外,他不喜欢炊事员做的饭菜,只喜欢母亲一个人做的饭菜,他吃了几十年都习惯了,于是父亲一直不同意配什么炊事员。

          晶似乎也没有更多的话要和父亲说,这么多年了,没养成习惯,到大了改也难,况且父亲的注意力也不在大人身上,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琳琳、淼淼和小岛三个孩子身上了。三个孩子起初来到爷爷、奶奶家里时,还很放不开,相互腼腆着,你推我一下,我操你一把地愣愣新奇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小时候,父母就很少带他们来爷爷、奶奶家,即便来也很少能看到爷爷,于是,爷爷在他们眼里是陌生的。他们只知道爷爷在部队里当着大官,和小朋友们显摆时,所有小朋友的爷爷都没有自己爷爷的官大。官虽大,可他们离爷爷的距离却很远,远得他们都无法和爷爷亲近。他们从小到大,从来没在爷爷的怀里坐一坐,在腮帮子上亲一亲,这是他们的遗憾,也是爷爷的遗憾。

          爷爷毕竟是爷爷,孙子毕竟是孙子,几个回合下来,他们便很快亲如一家人了。琳琳已经大了,都上初中了,和爷爷亲近的方法自然不一样了,他便大人似的和爷爷探讨有关飞船、人造卫星、外星球人类等等,这些都是能和爷爷说到一起的,淼淼是个女孩,虽说上小学五年级了,但很会撒娇,缠着爷爷讲故事,父亲没什么故事好讲,就讲一些七百年谷子、八百年糠的战斗故事,什么百团大战、上甘岭,每个故事都血淋淋的。对孩子来讲,父亲这些故事有如天方夜谭,只听一会儿,淼淼不爱听了,便缠着父亲唱歌,父亲不会唱什么歌,他的童年没有什么儿歌,有的只是一些鬼怪故事,长大的父亲自然不信这些故事了,他会的歌中只有《义勇军进行曲》、《志愿军战歌》等,歌自然是老掉牙了,淼淼等孩子也不爱听,父亲没招了,便打开了老式留声机,这还是在朝鲜战场上缴获的,真正的美国货,很扛用。父亲放的是军号大齐,什么熄灯号、起床号、冲锋号等等,声音长长短短,快快慢慢,三个孩子起初听得都很新鲜,时间长了,也蒙不住三个孩子了。三个孩子便缠父亲变换新花样,父亲想不出什么新花样,很累很痛苦地思索,他这才发现,原来带孩子也这么辛苦。他最喜欢的自然是小岛,因为小岛最小,才五岁,幼儿园还没毕业,况且小岛又是海在小岛上生的,于是,他便格外器重小岛,经常把小岛揽在怀里,听小岛唱儿歌,听小岛讲故事,不论小岛唱什么、讲什么他都爱听,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痴痴地笑,满身的柔情在心里漾,他还忍不住一遍遍地把自己一张粗糙的老脸贴在小岛的小脸上,享受着那缕奶香和温馨。父亲醉了。

          有时林、晶、海看到眼前这一幕,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他们的童年父亲从来也没有这么对待过他们,父亲那时提着枪,凶神恶煞地冲哭闹的他们大吼:不许哭,再哭老子就毙了你们。他们对自己的童年记忆犹新。看到眼前此情此景,感叹时间的轮回,物是人非。他们有时,恨不能自己再做一回孩子,坐在父亲的腿上,接受父亲的亲昵与温存,可惜时光永远不能倒流了。

          和三个孩子纠缠一天,父亲感到很累,但他心里却很充实,仿佛自己又重新活了一回似的。吃完饭之后,三个孩子都被各自的大人接走了。都走了,热闹一天的家又空空荡荡的了,父亲的心里也空了。他又翻开日历牌,一直翻到下一个周日,剩下来的日子里,他便巴望下一个周日能够早日到来。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孩子们都走了。父亲和母亲只能面对空空荡荡、一间又一间的房子了。

          母亲叹息一声道:人啥也不怕,就怕老哇。父亲听了母亲的话,半晌没有言语。

          父亲在离休后的生活中,觉得无论如何也离不开母亲了,母亲和他说话,即便不说话时,母亲仍能制造出声音,因为有了母亲的存在,父亲空落的心里才踏实,老年的父亲,孩子似的在依恋着母亲。

          年轻时的父亲,从来也没觉得母亲有多么的重要。父亲和母亲是在解放海南岛战役中认识的,百万雄师过长江之后,国民党部队便一溃千里了。父亲的部队又乘胜追击,在海南岛打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役,便顺利地解放了海南。这时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全国大部分都已经是解放区的天下了,还剩下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有国民党的散兵败将在那里阴魂不散,这一切已无伤大雅了。当了师长的父亲,此时还是光棍一条,不少上级和战友就劝父亲:小石呀,该成个家了,全国都解放了。父亲也想:是该成个家了。可他以前一直没有这个机会。

          海南岛刚刚解放,军区的文工团随后就赶到了,他们要用慰问演出的形式庆贺海南岛解放胜利。演出的条件是简陋的,但盛况是空前的,在天涯海角搭起了一个台子,台下是黑压压的部队,演出就开始了。母亲那时是名歌唱演员,说是歌唱演员有些言过其实,因为母亲这些人从没受过任何有关音乐方面的训练,参军后,边说边演,那时的歌曲也少,翻来复去的就那么几首,很快母亲便学会了这些歌曲,唱歌的方法当然是合唱,和母亲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排成一排,站在台中,放声高唱就是了。严格地说,母亲当时唱那些歌不是唱出来的,而是喊出来的,因为那时没有任何音响设备,台下上万人,声音小了台下听不见,于是母亲这些女孩子便齐心协力地一起喊歌,喊完一次嗓子都哑了。

          那天,母亲又站在天涯海角和众姐妹一起喊歌了,母亲那天喊得情真意切,真心实意。那天,父亲坐在最前排,咧着嘴高高兴兴地听母亲她们喊歌。父亲看得专注而又激动,他一方面被歌声打动,另一方面也被台上那些涂着红脸蛋的女孩子所吸引了。坐在父亲身旁的马军长就说:小石呀,看上谁了,你就说一声,这些女孩子可都是给你们这些光棍准备的。

          马军长说的是实话,当年部队招兵一直从两个方面考虑,第一自然是为了部队需要,例如演出、医院这些特殊岗位,没有女人真不行,第二点自然也是很明显的,那就是部队光棍汉这么多,还有许多领导因为忙于打仗,而苦于没有个家庭,这样长期下去肯定不行,不利于稳定军心。所以说,母亲这些女孩子还要给部队的老光棍们当老婆。

          父亲听了马军长的话,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嘿嘿地傻笑。马军长不高兴了,说:笑什么嘛,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了。父亲就抬起头,很认真地看了眼台上那些大同小异的女孩子们,他真的说不出,哪一个更好。马军长就又鼓励说:你指一个嘛,回头这事就包在我身上。父亲就说:那就最左边这一个吧。父亲无法选择,最左边的这一个,也就是最靠近父亲这一个,父亲就像抓牌,总要从最上边的抓起。马军长当即冲身边的警卫员说:你去告诉文工团长,演出之后,最左边这个留下来。警卫员得令而去了。

          最左边的这个,无疑就是母亲。那一天,父亲轻而易举地把自己一生的大事定下来了。父亲指定完最左边的之后,心情就有些不一样起来,他怎么看左边的这一个都顺眼,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看得父亲心都痛了。

          接下来的事情既复杂也简单。马军长带着父亲来到了台后,指着母亲说:刚才在台上演出时,你就是站在最左边的那一个?

          母亲不解地点头,看了一眼马军长,又看了眼父亲,她不明白,这两个首长要找自己干什么。

          马军长就笑了,然后说:这是小石呀,我的师长,打仗一个顶十个。

          母亲仍然不解,她不明白,父亲能否打仗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马军长说完这话,挥挥手就让父亲走了,父亲有些落荒而逃,他激动又羞涩,他不知道,母亲是否能够答应。他不敢面对现实,只能落荒而逃了。

          马军长不会绕弯子,单刀直入地说:人你刚才也看到了,小石要娶你当老婆,你愿意不愿意吧。

          那一年母亲十九岁,她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虽说,不时地有文工团一起和她唱歌的姐妹嫁给这个长那个长的,但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了自己头上。她一时脸红心跳,捂着脸跑回文工团驻地。马军长怎能放过,他一直追到了文工团驻地。在一个房间里,马军长就再催,你是愿意呀,还是不愿意。

          母亲不答,她也不知如何作答,那时她还不懂爱情,更没有想过嫁人的事。她红头涨脸地低垂着头,看也不敢看马军长一眼。这事惊动了许多人,有文工团长,还有父亲的战友、上级,他们一起来做母亲的工作。

          母亲真的慌了,她从没见过这么求婚的。她只看了一眼父亲,没留下什么印象,只记得父亲是个很黑很瘦的男人。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从心底里并不想嫁人,她一直觉得自己还很小。

          文工团长是了解母亲的,便说:这么多首长在场,你不好意思说,就摇头或点头吧。咱们来个摇头不算,点头算。

          母亲没有退路了,就真的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马军长打着哈哈说:哪能哪,这算啥,啥也不算。

          父亲那些战友也跟着起哄道:不算,不算,这不算。

          母亲没招了,低着头,她不再摇头也不点头了。马军长他们似乎已经见多识广了,并不着急,他们一边吸着烟,一边说着日后打到台湾去的事,他们一说起打仗,似乎就有了无尽的话题。母亲孤苦伶仃地坐在那里,她已经很累了,连日来的行军演出,她的嗓子早就哑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想睡觉。眼皮打架,头一点点地向胸前垂下去,然后一点一点地打盹。在这过程中,马军长他们说话归说话,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母亲,母亲打了盹,头也算点了。马军长早就盼着这一时刻了,他一拍大腿说:中了,小石的婚事就这么定了。

          父亲的战友们便一起喊:中了,中了!

          母亲别无选择地嫁给了父亲。

          第二天,父亲和母亲在天涯海角匆忙地举行了个仪式,就算结婚了。婚后的父亲,又去湘西剿匪去了。

          从那以后,父亲和母亲时聚时散。后来有了林,父亲的部队进城后不久,著名的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父亲又去了朝鲜。一去就是几年,在这期间,父亲回国休整了两次,然后就留下了晶和海。

          父亲从朝鲜回国后,职务一次次得到晋升,父亲官越当越大,工作越来越忙。那时广大的中国,和所有的部队,在战争刚刚结束的日子里,都一穷二白的。白手起家的日子,有许多大事小情需要父亲去操劳。有时十天半月的也回不了家一次,即便回来了,早已是夜深人静了,母亲和孩子早就睡下了。一大早,还没等母亲醒来,父亲又走了。有时一走半年,父亲和母亲也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

          偶尔父亲回来了,那时的林、晶、海还小,围着父亲很新鲜地看,冲母亲说:这个人来咱家干啥?弄得母亲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父亲整日里就是忙,在单位里他有这样那样的大事要办,指示这指示那的,回到家里又是电话不断,他又要冲电话无休止地说下去,如母亲当年演出一样,嗓子都喊哑了。接完电话夜已深了,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和母亲说什么了,脱巴脱巴就睡下了,直睡到第二天起床号响起。

          父亲在忙乱中,孩子大了,他和母亲都老了,父亲对这一切似乎都没有察觉。直到父亲离休后,他才明白,孩子真的大了,自己真的老了,母亲也老了。老年的父亲似乎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生活,什么是夫妻,什么是老伴。

          晚饭后看完新闻联播然后散步,是父亲雷打不动的科目。父亲没离休前,不管有多忙,步一定是要散的,按父亲的话讲,一天不散步,骨头就发紧,吃不香睡不着。

          父亲走了一辈子路了,以前是行军打仗,一晚上有时一走就是百八十里路,那时是你死我活,你不走就只能等着敌人来消灭你,只能走。不打仗了,父亲不习惯坐车,仍是走。父亲散步从来不四平八稳地走,迈开大步,两个胳膊抡圆了,身子矮下去,一路风声。以前散步是警卫员陪着,这是警卫员的职责,父亲也不说什么,每次警卫员都是一副小跑的样子,屁颠颠地随在父亲身后,大约和父亲保持在十米左右的样子,这是警卫员的规矩,离首长太近会妨碍首长,离太远,首长万一有什么事来不及过去。每次散步回来,警卫员都满头是汗,气喘吁吁的样子,父亲的呼吸总是沉稳而又从容。父亲见警卫员这样便说:年轻人,不行呀,要是搁过去行军打仗,你一准要被敌人俘虏了去。警卫员不分辩,只是笑。

          离休后的父亲,只能由母亲陪他去散步了,母亲在散步前是有心理准备的,换上宽大的外衣,找出一双既松软又合脚的鞋。当新闻联播刚一播完,母亲马上便动身了,她要先下手为强,父亲则显得沉稳老练,不慌不忙,先上一次厕所,再喝几口水,清清嗓子之后,咚咚有声地走下楼去。母亲这时已经走出了一程,父亲便挥起手臂,迈动双腿,快步地向母亲追去。很快父亲便超过了母亲,母亲为了不让父亲落下得太远,急急忙忙地倒腾双腿,仍跟不上父亲的步伐。母亲就喊:老石呀,都这么大岁数了,急啥急。父亲不理,仍一往直前。他在走路中,体会到了一种乐趣。只要体会到风声呼呼地在耳边掠过,这便是他最大的快感。母亲跟不上,就颠起脚跑,没跑几步,母亲便岔气了,她捂着肚子叫:哎哟——你要死呀。父亲已经走远了,听不见母亲叫了。她看干休所的人散步的很多,但情形大致和父亲母亲的样子相同,母亲们在后面走,父亲们在前面走。女人们落在后面,便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她们把陪男人散步的初衷忘在了一旁,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散步。

          当父亲向后转的时候,碰到了往回走的母亲,于是母亲又相跟着往回走。父亲到家之后,用冷水撩完了身子,打开电视坐下来喝茶了,母亲才吁吁着走回来,又是捣腿,又是抚腰的。母亲对这一切已经习惯了,她不责怪父亲,第二天,她仍乐颠颠地随在父亲屁股后头“散步”。以前她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老了有这样的待遇了,虽苦点累点,但她知足了,别的一切都没啥了。

          吃完早饭以后,是母亲例行去菜市场买菜的时间。那一天,父亲看着刚要出门的母亲说:以后我陪你去买菜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父亲能说出这样的话,大出母亲的意外,她从来没敢奢望过父亲会和她一起去买菜,这是她多年来做梦也没有想过的。她看过别人的老夫老妻一起成双成对地去买菜,那时,她是多么的羡慕呀。

          父亲的提议令母亲激动得走路都不知先迈哪条腿了,她的脸上洋溢着满足幸福的笑意。当走出干休所大门的时候,母亲学着别的老夫老妻的样子,试图搀着父亲不时甩动的手臂,结果自然被父亲甩开了。父亲说:买菜就买菜,单纯点,别那么婆婆妈妈的。母亲的热情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但她仍满怀愉悦地随父亲走向了菜市场。

          父亲还是第一次走进菜市场,满眼里都是土地里长出的东西,一走进这里他就觉得很亲切,久违的亲情使父亲的情绪难以自抑,仿佛他又回到了老家,站在种满庄稼的土地上,大口呼吸着谷物们的气息,父亲陶醉了。他觉得什么都可买可吃,不住地指指点点,让母亲买这买那。母亲可不像父亲那样显得没有经验,她不急不慌,从这头走到那头,不住地问着价钱,比较着,然后她才拿定主意,该买什么,不该买什么,买哪家不买哪家的。父亲随在母亲身后一遍遍催促着:行了,买吧,多好的黄瓜呀。

          母亲买菜时,两眼盯紧了小贩手中的秤,为了几分的零头和小贩讨价还价,最后以小贩妥协而告终。父亲就小声问母亲:钱没带够是咋地。母亲说:你懂啥,谁买菜不讨价还价。

          父亲不高兴了,冲母亲说:你把钱给我。父亲这么多年来,兜里从来没揣过一分钱,家里的事都由母亲一人操持,他要钱没用,有了钱他也不知咋花。

          母亲没有办法,只好把钱袋塞给父亲,父亲大权在握,立马挺起了胸膛,从母亲手里提过菜筐,撇开母亲向前走去。他来到一个菜摊前,指着一堆黄瓜说:来二斤,来二斤。

          小贩很高兴,母亲赶来了冲父亲说:买那些干啥,吃不完都蔫了。父亲不理,小贩就说:二斤半,咋样?父亲说:就是它了。然后让小贩把黄瓜往筐里装,父亲地主似的看着筐里的黄瓜。父亲付钱时,小贩找了整数,又费劲巴拉、磨磨叽叽地去找零时,父亲又一挥手说:不就是那几毛钱嘛,不用找了。小贩就一脸惊喜。

          父亲和母亲走出菜市场,母亲接过父亲手提的菜筐,又要回钱袋,满脸不高兴地说:你这个败家子,哪有你那么买菜的。

          父亲就说:农民都不容易,挣俩钱回家能派上大用场。

          母亲说: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父亲说:咱们能吃饱喝足,可以了,还想咋地。

          母亲不想咋地,但母亲仍满脸的不高兴。母亲最后说:下次你别来了。

          父亲刚尝到了逛菜市场的甜头,不让他来菜市场等于堵死了他一条路,父亲只好服软道:好好,下次我不当家了,还是你当家。

          母亲这才转怒为喜。

          下次再来时,母亲又和小贩讨价还价时,父亲在一旁仍说:农民不容易呀。母亲不理他,父亲只能一次次感叹了。

          这一段时间,父亲吃饭睡觉的,总觉得缺点什么,让他心里怪别扭的。一次睡觉前他无事可干,捉弄那部老式留声机,放的自然是这样那样的号声,当他听完熄灯号时,已经困得连眼皮也睁不开了。

          第二天,父亲才恍然大悟,原来好久没有听到军号声了。从那以后,他每天睡觉前都要给自己放一段熄灯号,然后踏实地睡觉,后来发展到,起床后也放一段起床号,那样一来他才觉得新的一天真正的来了。

          海后来得知了父亲这一毛病,买了一只日本造的放唱机,用的是光盘,光盘里刻的都是军号,又能定时,起床放起床号,就餐放就餐号,熄灯自然放熄灯号,海把这日本货送给了父亲。从此,父亲又能准时地听到不同内容的军号声了。

          起床号一响,父亲一骨碌爬起来,和当年一样,擦把脸又跑出去了。就餐号响起时,父亲便会坐到餐桌旁,冲母亲喊:我饿了,到开饭时间了。于是母亲就急煎煎地往父亲面前端饭端菜。

          熄灯号响起时,不管母亲如何被电视里的连续剧吸引,父亲都要强行着关灯,关电视,拉着母亲去睡觉。母亲就感叹:过了一辈子军营生活了,你还没过够哇。

          父亲说:军营生活有什么不好,我一辈子都过不够。

          然后就睡觉。鼾声如雷。母亲在鼾声中也很快就睡去了,一切都习惯了。

          父亲在房间里挂满了昔日的“军事布防挂图”,这是海在作战部的资料室里为父亲找来的,身为中校军官的海很了解父亲的心情。挂在父亲眼前的挂图,都是父亲当年的杰作,那时为了反帝防修,便在边疆沿线布置了许多兵力。现在形势早就发生了变化,当年这些兵力布防图也就失去了它当年的作用,昔日的秘密,在今天看来,早已成为历史了。

          父亲看着满眼的挂图,心情却久久难以平静,仿佛又掀开了昔日的岁月,那是多么令人难忘的日日夜夜呀。那时身为军区参谋长的他,带领着作战部的部长、处长、参谋们,一次次出现在边界的大小山梁上,父亲用手指指点点,胸怀激荡。在他当年的想象中,眼前的一切不久就会变成硝烟滚滚的战场,那才是军人应该有的日子。后来就有了这些根据地形地貌绘出的兵力布防图,它们花去了和平年代里父亲所有的智慧和心血。父亲长时间站在这些挂图前,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炮声隆隆,枪声阵阵,这一切是多么的让人激动哇。

          父亲站在挂图前,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些纸绘的挂图,而是一片片山川河流,还有潜伏在山川里的千军万马。父亲用一支树根在上面指指戳戳,踱步,然后很深刻地沉思。当年的父亲一直希望这些挂图能派上用场,可他等了一年,又等了一年。那时全国上下整日里吵嚷的都是: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一直到父亲离休,也没有打起来,父亲只能在这些绘图前长久地缅怀了。父亲久久地凝望着这些挂图,仿佛在凝视着自己曾经有过的岁月,父亲的眼睛干涩了。他向窗外望去,阳光一片,一切都是那么静谧可人,一群鸽子从楼顶上飞过。父亲莫名其妙地流下了眼泪,老泪纵横的父亲,久久地凝视着窗外。

          白天大部分时间里,父亲便和众人聚集在凉亭下,抡胳膊挽袖子,吵吵嚷嚷,带领着司、政、后的老尚、老王、老李等人和昔日二野的一群人下棋。小小的棋盘上,双方寸土必争,为一步棋双方常常争得面红耳赤,父亲一生气就说粗话:操,老曹,妈拉个巴子,你也太不像话了,明明我们的马吃了你的车,你还赖账。操,是不是你们当年二野的人打仗都这个德性。

          老曹也毫不相让,脸红脖子粗地说:操,你们赖账咋不说呢。你们四野的人都是一群赖皮狗。你们是狗,你们才是狗!老尚、老王、老李等人也一起相帮。操操操,狗狗狗地吵成一团,此时他们不像一群离了休的老人,而更像一群孩子,为芝麻大的一点事,认真较劲。在这种时候,棋是无法下了,其中一方把棋盘掀了,车呀马呀炮呀地散落一地,另一方也说:不下了,不下了。再和你们下,我们就是狗。然后两拨人气哼哼地走了,那样子像结下了血海深仇似的。

          转眼之间,也许半天,最长也超不过一天,两拨人又凑在一起了,老远就招呼:老石呀,来来来,咱们再下一盘。父亲挽挽袖子道:来就来,谁怕谁呀。老尚、老王、老李伴随在父亲左右,相拥着向凉亭走去。没下几盘,又开始吵,然后,又是不欢而散。

          父亲在不下棋的时间里,莫名其妙地想念孙子孙女们。他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便是翻开新的一页日历,然后他巴望着周末早一点到来。只有到周末的日子里,他才能见到可爱的孙子、孙女们,那是个开心的日子。他给他们讲故事,只有孙子、孙女们在时,他才能光明正大、明正言顺地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是他们又一次让他温习了自己光辉灿烂的岁月。

          孙子、孙女们,也有如一缕清新甜蜜的风,滋润着他。

          有时晚上没事,父亲实在熬不住了,就开始逐个地给孙子、孙女打电话,咿咿呀呀,孩子似的和孙子、孙女们聊上一阵子。母亲就说:行了,说一会就算了,孩子们要写作业哪。父亲说:不忙,不忙,再说一会儿。父亲听着淼淼和小岛在电话里奶声奶气喋喋不休的声音,父亲的脸上如盛开了一朵花。

          孩子们有时也主动把电话打过来,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磨合,他们发现爷爷原来也是很可爱的,可爱之后,便也离不开他了。电话铃响起时,父亲和母亲总要争着去接电话,一方先拿起话筒眉飞色舞讲起时,另一方在一旁就急得直搓手,不时地提醒对方道:都过五分钟了,该轮到我了。对方就是死握话筒不松手,表情依旧是眉飞色舞。

          讲完之后,两个人总要理论一番,谁比谁多说了。少讲的那一方吃了多大亏似的在一旁赌气,有时一晚上也不理对方。父亲定的熄灯号吹响时,两人就睡下了,依旧是谁也不理谁。好在这样的气是怄不过夜的。当第二天,起床号响起时,两人似乎都把昨晚的事忘记了。父亲跑步,母亲做饭。吃饭时,两人又商量着去菜市场。现在父亲买菜的大权已经旁落了,经过据理力争,母亲又重掌了买菜的大权,左手提筐,右手死抓钱袋。父亲只能相跟着了,他似乎是母亲的保镖。虽说这样,父亲也知足了,他嗅着带着泥土芳香的茄子土豆们,心里愉悦着巨大的幸福。

          父亲已经完全适应了离休后的生活。父亲觉得离休后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习惯了,一切都无所谓了,日子就又是日子了。

          在又一次检查身体时,老李住院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干休所院落里,便少了老李的身影。父亲他们就议论,老尚说:老李前几天还好好的呢,咋说住院就住院了呢。

          父亲也说:可不是,秋天的时候还为一个萝卜楼上楼下的跑呢。

          二野和四野的人又聚在一起吵吵嚷嚷地下棋时,父亲依旧要很民主地争求司、政、后各位首长的高见,当父亲把头转向左边老李经常坐的位置时,那里已经人去位空了。父亲再次把目光停留在那里时,总要愣一下神,然后拿起一枚棋子大声地说: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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