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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同父异母


  
父亲在革命前是有过婚姻的。
短暂的婚姻,在父亲的记忆里犹如过眼烟云,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当然,父亲参加革命也和自己的婚姻,确切地说和父亲的女人有关系。父亲十三岁那一年,父亲的母亲死了,死在数九寒天的隆冬里,父亲的父亲望着躺在炕上的女人欲哭无泪,父亲的父亲有许多泪要流,女人死了,他的眼泪早就流完了。父亲的父亲望着已死的女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十几年前,父亲的父亲带着女人闯关东,来到了冰天雪地的靠山屯,天寒地冻,大雪茫茫,他们不知再向何处走,也不知再向何处去,于是他们便在靠山屯扎下了脚跟。学着当地猎人们的样子,在山脚上搭了一个马架子,升起了一堆火,这便是家了。含辛茹苦的日子便有了一个开头,后来在马架子里父亲出生了。
胡天胡地,黑土白雪,生命便有了希望,有了根。在父亲十三岁那一天清早,父亲的母亲死了。她说她要死了,然而却没有死。升火做饭,刷锅、洗碗、缝缝补补,该干啥还干啥。在这一天清晨,终于就死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再也没有了那干咳声,石家没有了女人,石家的日子便塌了半边天。
父亲面对着自己的母亲,他一直没有哭,他似乎还没有从这惊愕中醒过神来,他甚至认为自己的母亲没有死,仍躺在炕上睡着,过一会儿,母亲就会爬起来,一边咳着一边做饭,于是就有了温暖有了日子,然而父亲没等来这一切,等来的却是父亲的父亲用一床破席子把女人裹了,然后扛在肩上,趔趄着脚步,向东山沟走去。
那一刻,雪是那么大,风是那么紧。父亲袖着手,缩着头,抽着鼻涕,随在自己父亲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这时他仍然没有醒悟过来,自己的母亲,这一去将永远不会回来了。他的心里很空洞,也很茫然,只是机械地跟在自己父亲的身后向前走去。
直到父亲的父亲把自己的女人从肩上放下来,又用雪埋了,父亲才彻底的醒悟过来,于是他大哭起来。父亲在那天风紧雪密的清晨,哭得爹一声娘一声,鼻涕眼泪的,父亲眼前的天塌了,地陷了。父亲边哭边冲雪坟说:娘呀,你醒醒吧,你这一去,俺小石头可咋过呀,谁给俺和爹做饭,谁给俺洗衣呀,娘呀——
父亲的父亲垂着头立在雪坟前,如一桩冬天的老树。
屋子空了,炕凉了。
父亲垂着头,缩在炕角抽泣着,父亲的父亲垂着头蹲在地中央。
半晌,父亲的父亲说:没有女人的家不是家。
父亲不解地抬起头,仍混混沌沌地望着自己在地中央蹲着的父亲。
父亲的父亲又说:石头,该给你找个女人了。
父亲仍然不明白,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要找一个娘一样的女人,有娘的日子真好,他想过有娘的日子。
父亲说:俺要娘。
父亲的父亲说:过两日俺到后山老邱家去一趟,他家有个闺女,十六啦。
两天以后,父亲的父亲背了一口袋包谷,趔趄着去了后山。不久父亲的父亲就回来了,回来后他冲父亲说:那丫头俺看了,粗腰长腿的,身板没啥毛病,俺看就中了。
父亲巴望着有一位像母亲一样的女人来到家里,挑起塌下去的日子,他一天天盼着邱家的女人早日来到。
又过了几日,父亲的父亲又卷了两张狍子皮去了后山。这次,父亲的父亲从后山回来时,身后就随了邱家的丫头。
邱家的丫头在父亲的眼里果然粗腰长腿,她的样子似乎有些腼腆,袖着手,吸溜着鼻子,进了家门,她便东瞅瞅西望望,躲在父亲的父亲身后说:你家里咋整的,咋这么冷咧。
父亲的父亲走出去抱了一捆干树枝丫,嘎巴嘎巴地折了,塞到炕下,点燃了。邱家的丫头,这才偏腿上炕,火热的大炕煎得她的屁股一定不太好受,她一边挪着屁股一边冲父亲说:你就是小石头?
父亲不语,有些失望地瞅着邱家丫头。他一直希望自己的父亲能找一个像娘一样的女人,可邱家丫头和娘相差十万八千里,父亲不能不失望,不能不茫然。
邱家丫头又说:小石头,你咋那么瘦呢。
父亲悲哀得想哭,此时他空前绝后地想娘。
邱家丫头又大咧咧地说:往后,咱们就要在一起过日子了。
父亲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咋个过。
晚上睡觉的时候,父亲的父亲用一个炕桌把炕分成了两截,一边睡着自己和父亲,一边睡着邱家丫头。
父亲那天晚上莫名其妙的好久没有睡着,炕上一下子多了一个陌生的丫头,他感到不习惯,不踏实。
邱家丫头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躺下一会儿便睡着了,又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呼声嘹亮曲折,还夹杂着放屁磨牙。这会儿,父亲才真正意识到,娘一去将永远不复返了。父亲就哭了,他用粗布被子把自己蒙了,哀哀地哭了起来。
邱家丫头果然能干,升火,做饭,砍柴洗衣样样都行,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父亲觉得日子又有了日子。
夏天的时候,父亲随自己的父亲种地,冬天来到的时候,父子俩便一起上山围猎。邱家丫头炕上地下地忙活。
晚上睡觉的时候,隔在他们中间的仍是那个炕桌。后来那个炕桌已经隔不开邱家丫头的长腿了。
父亲记得有许多个晚上,邱家丫头把自己的长腿从炕桌底下伸过来,一直伸到自己的被窝里。邱家丫头的一双腿和一双脚让父亲厌恶透顶,邱家丫头的脚又臭又大,那双又长又粗的腿也是火热的,炙烤着父亲久久不能入睡。邱家丫头的腿很不安分,她不时地在父亲身上探寻,先是父亲根根条条的肋骨,然后是父亲的大腿,还有父亲尚没觉醒的部位,这一切让父亲烦透了。
有几次,父亲在睡觉时要和自己的父亲调换位置,被自己的父亲大骂了一顿,父亲的父亲说:畜牲!
父亲在白日里下地做活路时,冲自己的父亲说:邱家丫头真臭。
父亲的父亲不吭声。
父亲又说:咱不要邱家丫头行不?
父亲的父亲不高兴了,大声说:这丫头咋了,能干活,还想咋的?
父亲其实不想咋的,他只希望邱家丫头的一双臭脚别再薰自己,他已经习惯了邱家丫头的咬牙、放屁、打呼噜。
父亲的父亲又说:小石头,明年就给你和邱家丫头圆房。
父亲不知啥叫圆房,但他还是说:爹,俺不得意邱家丫头。
父亲的父亲不高兴了:啥得意不得意的,生孩子,过日子,这就中了,还想咋的!
父亲在艰难中过着臭气薰天的日子,他觉得这样的日子一点意思也没有。
父亲十五岁那一年秋天和邱家丫头圆房了。其实圆房的仪式很简单,在这之前,父亲的父亲在外间屋里搭了一铺炕,父亲的父亲便搬到外间去住了。那天晚上临睡前,父亲的父亲没有用炕桌把父亲和邱家丫头分开,父亲的父亲瞅着父亲说:石头哇,你也不小了,都十五了。然后又瞅着邱家丫头说:你也十八了,日子该咋过,你们都清楚了。
父亲的父亲说完这一切之后,回过头吹灭了身后的油灯。父亲的父亲便走到外间睡觉去了。屋里漆黑一片,父亲此时觉得这个夜晚和许多个夜晚没有什么不同,所不同的是,炕上少了个炕桌。父亲照旧躺在了昔日睡觉的炕上,没有了炕桌,父亲觉得心里很不踏实。他知道,邱家丫头的臭脚还会来骚扰他,于是他裹紧了被子,只有这样他才觉得安全。
让父亲料想不到的是,这次邱家丫头伸过来的不是一双臭脚,而是一双火热的臂膀,那双臂膀死死把父亲的身子搂了。
十八岁邱家丫头已经很成熟了,浑身上下该凸的凸,该鼓的鼓了。此时,她已经严严实实地把父亲的身体覆盖了。邱家丫头一身火热地炙烤着父亲,父亲不知道这日子到底是咋了,他想喊救命,却喊不出,于是就那么大张着嘴喘息着,他觉得自己快被邱家丫头烧焦了,邱家丫头不仅脚臭,身子还沉得要死,压得父亲气喘吁吁,又热又沉的邱家丫头热汗淋漓,父亲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后来邱家丫头就死睡过去,仍旧放屁咬牙打呼噜。父亲却一时半会睡不着,他觉得这样的日子一点也不美好。
第二天早起,父亲面对着自己的父亲说:爹,俺不圆房了,圆房一点意思也没有。
父亲的父亲没有说话,他干咳了一声,半晌才道:你也是个大人了,咱们祖祖辈辈的,还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父亲觉得这样的日子简直是没法过了。有几次,他想和父亲在外间睡,被父亲的父亲又赶回里屋,他便没办法了,他只能面对邱家丫头的火热了。
父亲的日子黑了,父亲的日子完蛋了,父亲觉得这日子简直没有出头之日了,于是,父亲怕夜晚,因为在夜晚的时候他无法面对邱家丫头。为这一点,父亲有点恨自己的父亲了,他恨自己的父亲为什么领回邱家丫头而不是别家的丫头。那些日子里,父亲异常地思念自己的母亲,要是母亲不去,就不会有邱家丫头,没有邱家丫头,就没有现在这样火烧火燎的日子。
十五岁的父亲身体还没有成熟,他还无法体会到男女之间的乐趣,他一次又一次地在被动中忍受着邱家丫头的**。有一次邱家丫头冲他说:咋的?你不乐意,你可真傻,没有比这事更好的了。
父亲不明白邱家丫头把这事做得那么快乐。那年秋天,父亲的精神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不管干什么,他总是提不起精神,无精打采的,父亲觉得这日子快到尽头了。
那一年冬天,父亲终于找到了逃离邱家丫头的机会。
那一年冬天,大兴安岭里闹起了抗联,日本人侵占了东北,抗联的队伍在不断壮大。早在这之前,父亲就曾听说过抗联,那时,日本人还没有来到靠山屯,所以抗联的队伍也很少在这一带活动。
那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日本人追剿抗联,抗联在节节后退,也就在这时,抗联队伍便出现在了靠山屯。
抗联队伍第一次出现时,靠山屯的人们看新鲜,涌出家门巴望。父亲在没有看到抗联队伍之前,以为这些人都是三头六臂的神人,此时一见,却让父亲大失所望,他们是一群身穿羊皮袄,头戴狗皮帽子和老百姓没什么区别的凡人。父亲还看到抗联队伍中有好几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抗联小战士,他们走过父亲面前时,还不时地冲父亲做着鬼脸。那时的父亲心就动了一下。
又过了几天,抗联队伍再一次路过靠山屯时,父亲随着抗联队伍一耸一耸地走了。
那是一天傍晚,邱家丫头正在烧炕,炕火红红地燃着。父亲知道,这个夜晚将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他愁眉不展地蹲在门前的雪地上,用树枝划着雪,父亲的父亲上山围猎还没有回来。正在这时,父亲就看见了抗联队伍,这次父亲真切地看见那几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抗联战土一边冲他做鬼脸,一边冲他招手。那时,父亲的心里一门心思地想离开邱家丫头,离得越远越好。他再也经受不住抗联对他的诱惑了。他手忙脚乱地冲进屋里,穿上了羊皮袄,戴上了狗皮帽子,他路过邱家丫头身边时,心里涌过前所未有的快意。
邱家丫头见父亲这样出去,以为父亲是去接公爹,便满怀温存地说:快去快回呀,炕俺都烧热了。
父亲逃也似的离开了家门,离开了邱家丫头,他甚至再没有回头,随着抗联队伍的身影一歪一歪地向前走去。
父亲没有意识到,这次和家竟是永别,包括邱家丫头和自己的父亲。
父亲参加抗联后,战争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日本人抽调了大批兵力封山,想一举消灭抗联,抗联的队伍便化整为零,钻进了深山老林里。
在抗联的日子里,父亲没有料到会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大的罪。在吃苦受罪的日子里,父亲偶尔想起了自家温暖的火炕以及邱家丫头,但那只是一转念的事。
后来抗联为了保留有生力量,把父亲一些人送到了延安。没多久,父亲的部队又被改编成八路军,真正战争的日子开始了,父亲先是经历了八年抗战,然后又和国民党的队伍打了几年。
当伟人毛**在天安门城楼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父亲仍在长江以南的山里追逐着国民党的残兵败将。
父亲一直打到海南岛,一直把国民党追到台湾,父亲望着滔滔的海水意犹未尽,再后来父亲便进城了。
父亲回到了东北沈阳城,那是东北军区所在地。父亲进城时,已经是师长了,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后是警卫员小伍子,以及源源不断的队伍,父亲一走进东北便满怀亲情,他是从东北走出去的,一晃已经十几年了,打打杀杀的战争让他明白了许多东西,记住了许多东西也忘掉了许多东西。
邱家丫头早就在他记忆中消失了,那一段日子,父亲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梦醒了,便啥都没有了。
父亲三十六岁那一年结束了南征北战,父亲进城不久,便遇上了成家的热潮,战争让许多军人至今还打着光棍。像父亲这样三十多岁的老光棍在部队里比比皆是,他们进城了,有十二分的理由要找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做自己的婆娘。颠沛流离的战争生活早就让他们受够了,他们要开始享受生活了。
于是,父亲在成家的大潮中,看中了文工团员琴,最后又半抢半夹地把母亲抢到门下,然后开始了疙疙瘩瘩的日子。
在这个过程中,父亲一点也没有想过靠山屯的邱家丫头。邱家丫头真的在父亲的记忆中淡漠了,消隐了。当时十五岁的父亲混沌未开,他自己都整不明白和邱家丫头到底是咋样一回事。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父亲有理由忘却邱家丫头,甚至那一段梦一样的日子。
父亲这一疏忽,就引来了后面的一些矛盾和故事。
母亲琴嫁给父亲后,她一口气生下了林、晶、海三个孩子,林和海是男孩,晶是女孩。在这期间父亲又参加了抗美援朝的战役,在战争的几年里,父亲的职务从师长晋升为军长。也就是说,父亲已经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将军了。
父亲十五岁离开老家靠山屯,到现在一晃已经四十多岁了。四十多岁的父亲,早就习惯了戎马生涯,而忽略了家庭的温馨什么的。也就是说,父亲自从生下来,到现在,他没有体会到什么是家庭真正的温暖,以及大大小小的爱,留给父亲的却是永远的苦涩和艰辛。因此,在父亲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之后,他仍没学会用怎样的心情和态度去料理妻儿,父亲觉得家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组成部分,到啥时说啥话,一旦把话说了,把事做了,剩下的一切就顺其自然好了。
在父亲不知如何对待家庭的时候,时光就一年年地过去了。在时光如流水中,父亲一如既往地忙碌,抗美援朝之后,便没有什么仗可打了,父亲觉得自己成了游手好闲的人,他怀揣空落的心,一次次在部队里出入,看着那些士兵在没有目标的天空下嗷嗷叫着操练,父亲觉得这样操练一点意思也没有。后来父亲就不看了,看得他心里生烦,父亲已经学会了打仗,正如农民会种很多的地,没有土地之后,他们的心情可想而知。那些日子,父亲的心情一点也不美好,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回到家里也是这样。回到家里的父亲愁眉不展,咬牙切齿,这时林六岁,晶四岁,海两岁,三个孩子顺着下来,正是不知深浅讨人生厌的年龄。三个孩子在父亲心情不顺的时候,仍不知天高地厚,乱作一团,和那些没有目标而训练的士兵一样,嗷嗷乱叫。父亲大怒,高吼一声:都给俺住口!这一声喊暂时震住了孩子们,可没过多会儿,他们又忘记了,再一次掀起波浪,父亲再吼,这次便明显不如上次了,父亲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孩子,于是他冲进孩子们的房间,不分黑白地乱打一气,打他们的屁股,打他们的脸,总之,把三个孩子打服了,不敢哭出声为止。
那些日子里,三个孩子是在父亲的暴打中度过的,父亲扼杀了他们的天性,他们弱小的天性夭折了。于是他们抽抽答答地找到母亲,想从母亲这里讨个说法,母亲没有说法,也就是说,在孩子的问题上,母亲一点权力也没有。在之前,母亲曾为父亲暴打孩子和父亲发生过冲突,父亲断喝母亲:不用你管,孩子是俺的,俺打死也愿意!
父亲的话深深地伤害了母亲软弱的爱心,她也孩子似的抽抽答答地哭起来了。父亲看到母亲这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自从和母亲结合后,他一直瞧不起母亲身上的小浪漫,例如母亲对着镜子化个妆,爱打扫个房间,饭前便后洗手什么的,都被父亲视为小知识分子情调,父亲看不惯这些。
父亲饭前便后从不洗手,大口地抽烟,大碗喝酒,母亲便一次次说他,试图改变父亲这些恶习,父亲不悦,怒道:费那个事干啥,俺又没用手摸屎。父亲依旧不洗手。
母亲一口气生了三个孩子,她无法在文工团唱歌跳舞了,她无可奈何地告别了心爱的舞台。母亲的梦想里仍留恋着青春年少时许许多多个美好的演出时刻,于是,她在闲暇里经常对着镜子愣神,她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回想着那些青春美好的岁月。有时,会伤感得流下几滴无奈的泪水。这都是父亲看不惯的。
孩子们在母亲面前没有讨到保护,他们无助又无奈,于是,在父亲回家那一刻,他们便老鼠见了猫似的缩在自己的房间里,连大气也不敢出。父亲一回家,孩子们便觉得眼前的天黑了。只要父亲一离开家门,孩子们便哄地从房间里蹿出来,一片解放区的天的感觉。有几次,孩子们围在母亲周围议论父亲,他们一致强烈地要求:搬出这个家,远远地离开父亲。
母亲满面愁容地面对孩子们说:我迟早有一天会和你们的爸爸离婚的。
孩子们不知离婚是什么意思,后来母亲又确切明了地说:我带着你们离开这个黄世仁。孩子这回听明白了,他们热烈地拥在母亲的怀里,打探母亲何时带着他们远走高飞,他们是一天也不想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
从那以后,孩子们便会经常和母亲幻想离开这里的时间,他们想象着离开这个家的样子,他们一次又一次激励着自己,直到他们长大,才慢慢不提这个话题。
后来父亲的心情有了好转,原因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了最高指示。指示中说:备战备荒为人民,提高警惕,保卫祖国。于是,父亲便又有许多事要作了,他一面操练着部队,一边提高着警惕。那时苏修、美帝是全国人民的假想敌,父亲在没有敌人的日子里简直无法活,现在一下子有了两个敌人,而且又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敌人,父亲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整日里泡在部队里向下级布置这样或那样的任务,回到办公室后,电话铃声不断,不是上级指示,就是下级请示,中心的内容自然都是围绕老人家的最高指示。父亲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是日子,他脑子里的弦一直绷得很紧,有许多个晚上他干脆不回家了,就住在值班室里,他一边研究边防地图,一边接听电话。
在父亲整日不着家的日子里,是母亲和三个孩子最快乐的时候。母亲也有了好心情,她教三个孩子唱歌、跳舞、累了便教他们认字写字,家庭的氛围其乐融融。母亲在孩子们睡下后,还会拿起电话和昔日文工团战友们聊聊天,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母亲有许多话要向朋友倾诉,同时也有许多事情需要了解,母亲就聊得很晚。母亲睡下后,总要做一个色彩斑斓的梦。
在没有父亲的日子里,家才像个家。
父亲有时回来,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变了,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一下子便冷落下来。父亲不知道这些,他觉得一切都很正常。忙乱的父亲回到家里是来找母亲的,正值壮年的父亲是不能没有母亲的。当然,父亲回来的时间一般都在晚上,父亲的心情似乎也很美好,嘴里哼着“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的歌,一边洗脸,刷牙。早在这之前,母亲就曾强迫过父亲做那事时一定要洗脸刷牙,否则,母亲说死也不让父亲近身。干这些,也是父亲没有办法的办法。当然,父亲做这些事时也并不认真,动静弄得很大,基本也就走个过场。
和母亲做完事的父亲,很快就睡着了,父亲睡觉一边向外扑着气,一边打着响亮的鼾,这一切都是母亲无法容忍的。母亲无法容忍时,便起床来到孩子们的房间,和孩子们挤在一起睡下了。
父亲不计较这些,他在起床号声中起身,走出家门又忙他的走了。
一晃又一晃,孩子们一天天大了。大了的他们都先后上学了,母亲就不用操那么多心了,母亲又回到了文工团去上班了。由于年龄,由于业务的荒疏,母亲不再当演员了,她便当了一名管理干部。虽然不干业务了,但毕竟回到了这个集体,母亲还是快乐的。
忙乱的父亲一晃也五十多岁了,他已经不是军长了,而是当上了军区的参谋长。也可能是年龄的关系,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父亲不再像以前那么把自己绷得那么紧了,吵嚷了这么多年,总说要打仗,可还是没有打起来,于是,父亲就放松了自己。
父亲下班之后,没什么大事总要回到家里,孩子们都大了,用不着他管教了,他显得无所事事,从这个房间转到那个房间,先看看林和海,两个孩子礼貌地冲父亲笑一笑,然后就低头干自己的事,看书或写作业,父亲觉得没啥意思,便来到晶的房间。晶毕竟是女孩子,不滋不润地叫一声:爸。父亲就很高兴,拍了晶的头,又**一番晶的辫梢,说一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话便走了。
父亲不知道这些孩子们为什么和他这么疏远。
父亲没有太计较和孩子们的关系,他觉得和孩子们摸摸叽叽婆婆妈妈那是女人的事。虽说眼下没有战争,但父亲仍有许多大事小事需要他去忙碌。他现在已经习惯了和平岁月中指挥自己的部队在没有目标情况下练习杀敌。听着士兵们在训练场上嗷嗷乱叫,他悲哀,也踏实。
父亲自从在十五岁那一年冬天离开老家靠山屯便基本没有和老家有什么往来。在辽沈战役那一年,父亲已经是营长了,部队又回到了东北,他曾想起过老家靠山屯,那时他还惦念着老家的父亲,战争紧迫,他无法抽身,便派自己的通信员去靠山屯。不久,通信员回来告诉父亲,父亲的父亲已经不在了,坟就在后山坡上。父亲得到确定消息时没说什么,现在他对死人已经是见惯不惊了,每次战役下来,尸体都遍横田野,现在他得知自己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他又感受到了失去亲人那丝隐痛。战争没时间让父亲多愁善感,辽沈战役便打响了,战争是你死我活的,父亲很快淡忘了自己父亲的死,当辽沈战役结束后,父亲望着倒卧在血泊中的战友,两行热泪还是从他的脸颊上流过。然后父亲就率领部队离开了东北,入关一直南下。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家靠山屯仍不时地出现在父亲的脑海里,那里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没有理由不牵挂老家。有几次他甚至想起了邱家丫头,最后他淡忘了邱家丫头,不能说父亲无情无意,只能说父亲从来没有承认过这桩婚姻,邱家丫头是父亲的父亲用二斗包谷、两张狍子皮换来的。是换来让她做饭洗衣的,那时父亲还不懂什么是责任,于是,父亲真的很快就把邱家丫头给忘了。
在和平年代里,父亲的职务是军区参谋长,在一般人眼里也算是一个挺大的官了。渐渐地,老家的省里、县里的一些领导便和父亲走动。他们希望父亲能帮助他们办一些事,父亲对老家的事、总是全力以赴,只要他能办到的从不回绝。
很快,父亲的名声便在老家响亮起来,人们都知道,当年靠山屯的小石头,如今在军区里当着官。父亲对这一切并不清楚,他为老家办事,不为名不为利,完全是凭着一份感情。家乡就是他的亲爹热娘。
那一年冬天和往年的冬天并没有什么不同,那一天傍晚和所有的傍晚也没有什么不同,父亲下班走回到自己家门前,他看见楼门口蹲了一个人。那人正在吸一支纸烟,父亲先是看见了那人嘴角的烟火,然后才注意这个人,一顶狗皮帽子,一件羊皮袄,父亲的心动了一下,他对眼前这人的装束太熟悉了,他当年离开家随抗联的队伍走进大兴安岭时,穿戴就是这个样子,一种久远的亲情从父亲的心底里涌出。父亲向那人走去。
那人听见了脚步声,抬起了头,一双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父亲也看见了这人的面孔,他觉得这张面孔是这么熟悉,可是一直又记不清到底是在哪见过。那人见父亲一点点走近,他一点点地站了起来,随着父亲走近,那人也一点点挺直了身子。当父亲站在那人面前正准备开口说话时,那人扑通就给父亲跪下了,操着父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乡话说:爹,俺来了。
父亲怔住了,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从感觉上他已经承认眼前的汉子是家乡人无疑,但他没想到这人会给他下跪,还口口声声地叫爹,父亲糊涂了,父亲呆怔了。还没等父亲醒悟过来,跪在地上的汉子又说:爹,你不记得俺了,俺是大奎呀。
父亲彻底晕乎了,他真的不知道谁是大奎。叫大奎的人向前移动了一下自己的双膝,一下子抱住了父亲的双腿,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开了,大奎一边哭一边说:爹,你让俺找得好苦哇,这么多年你咋就不回家看看呐,俺娘做梦都念叨着你,亲爹唉,想死俺了。
父亲这时才醒怔过来,他问:谁是你娘?
大奎仰起脸,不解地冲父亲:爹,你咋连俺娘都忘了呢,俺娘就是邱丫呀。
父亲眼前的天黑了,这么多年没有人和他提起过邱丫,他早就把邱丫忘了,大奎一声邱丫把父亲唤醒了,击中了,他惶然地看了看周围,一些首长这时也正住家走,父亲怕别人看见影响不好,忙说:你站起来,咱们进屋再说。
唉——大奎抹一把鼻涕站了起来。
父亲把大奎领进了家门。
早在这之前大奎就敲过门了,开门的是母亲,大奎的样子令母亲大吃一惊,她从没见过这种人,开门后,又口口声声地要找自己的爹。母亲从口音断定这是父亲的家乡人,这一阵子找父亲的家乡人很多,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人,母亲很警惕,以为大奎是想和父亲套近乎而有求父亲。母亲没敢让大奎进门,母亲说:这里没你爹,便把门关上了。
大奎受到了挫折,他便不再叫门了,而是蹲在门口等父亲。
父亲回来时,母亲和三个孩子早就趴着窗子向外面观看了,眼前这一幕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当父亲领着大奎走进家门时,三个孩子和母亲谁也没有出来。
父亲让大奎坐在沙发上,进了屋的大奎眼睛就不够用了,看这一眼,又看那一眼,坐在那里就说:哎呀——爹,你就住这呀,比县长住得都好。
父亲坐在大奎的对面,他望着跟前的大奎一直没有说话,他在研究琢磨着大奎,思绪也飘到了几十年前。那年秋天他和邱家丫头圆的房,到他离开靠山屯,大约有三个多月时间,那时他真的不懂男女间的私事,更不可能知道邱家丫头是否怀孕,反正那时他义无反顾地就走了。一晃已经四十一年了,想到这,父亲便问:你今年多大了?
大奎眨巴着眼睛说:爹,你咋那么记性好,俺都四十一了,就是你离开家第二年夏天俺出生的。
父亲抱住了头,他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前些年,父亲这批人进城后,曾有不少乡下女人,拖儿带女地找到部队,她们来寻自己的丈夫,可这些丈夫早就另有家室了,事情就麻烦了,父亲曾亲自处理过这样的事情。父亲万没有料到的是,这样的事让自己也碰到了。于是父亲颤颤地问:你妈——
大奎就平静地说:死嘞,前年死的,肺气肿,老是咳。
父亲想到了自己娘的死,娘也是死于肺气肿,老家地方冷,得肺气肿的人很多,父亲得知邱家丫头已经死时,不知为什么,他顿时松了口气,他望着大奎,又问:你叫啥?
大奎不解地望着父亲。坚定地强调着说:俺叫大奎,刚才在外面都告诉你了。
父亲点点头,此时他已经承认了大奎,他不能不承认大奎。从见到大奎的第一眼,他就认定眼前的人一定和自己有着某种关系,他从大奎的眉眼中看到了邱家丫头的影子,还有一些自己的影子。父亲只能就范了,他已经别无选择了。父亲站起身出去了一趟,他找到了母亲,母亲早就听清了他们的谈话,什么都明白了,母亲把后背冲着父亲,父亲立在母亲身后,他第一次觉得心里是这么没有底气,然后父亲就很没底气地说:丫头,出去见一见吧。父亲一直称母亲为丫头。母亲不理,仍旧把后背冲着父亲。父亲就又说:都四十多年了,俺早就把这事忘了。
母亲的眼泪流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受了欺。
一开始,她就从来没有真心实意地爱过父亲,但毕竟和父亲在一起生活二十年了,她在心里早就承认了这份现实。母亲二十一岁嫁给父亲她就觉得委屈,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此时一古脑都涌到了母亲的心头。母亲趴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
父亲立在一旁,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他不知怎样冲母亲说:你看这事咋整,你哭啥哩!
母亲终于止住了哭,她站了起来,母亲虽是女人,遇事还算冷静的,现在她已经是文工团长了,大事小事也见过不少,最初的委屈和惊愕过后,母亲很快平静了自己,母亲回过身冲父亲:你要我干什么?
见见吧,大老远来的,要不咋整。父亲搓着手。
母亲擦了擦脸走了出去,父亲就指着母亲说:大奎,这是你娘。
大奎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冲母亲热热地叫了声:娘。
当大奎从地上站起来时,揉着自己的眼睛冲母亲说:娘,没想到你咋这么年轻。
后来父亲才算了一笔帐,也就是说,大奎和母亲同岁,父亲比母亲大十五岁。
大奎和母亲比起来就显得老多了,农村人,风吹日晒的,但这没影响大奎一声又一声热热地喊娘。
父亲又把林、晶、海叫了出来,他冲三个孩子说:这是你们的哥。
三个孩子看着眼前的大奎谁也没有叫,也没有动,他们无法承认眼前的哥。倒是大奎很主动,学着城里人的样子,伸出双手,把弟呀妹呀的手握了,乱摇一气地叫:弟呀,妹呀,你们想死俺了。
大奎的到来,给家里的生活带来些许的变化。
大奎一进家门那一刻,便没把自己当外人,当走到饭桌前吃饭时,俨然自己是主人,推三让四的。以前一家人吃饭的格局都是固定的,由于大奎的介入,一切都乱了秩序,他让了父亲又让母亲,然后又依次地让林、晶、海,仿佛这些人到自己家里一样。令众人惊讶的是,大奎吃饭的样子和父亲吃饭的样子如出一辙,父亲吃饭时,总是要弄出很响的声音,然后咕噜有声地把饭咽下去。这一点是母亲和孩子们极其反感的,时间长了,慢慢的又能忍受了。
那一晚,父亲特意拿出了一瓶酒,他要和从没谋面的儿子喝上几杯。
喝了几杯酒的大奎话就多了起来,大会说:爹呀,咱爷儿俩喝了这杯吧。
父亲就喝了,大奎也喝了。
大奎又说:爹呀,咱那疙瘩都知道你当了大官。俺要来找你,县里的领导还不高兴哩,他们说俺影响你工作哩,爹呀,你都想死俺了。
父亲听大奎这么说,想起这么多年,大奎和邱家丫头风里雨里的,也不容易,虽说他对邱家丫头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但毕竟邱家丫头是进了石家门,现在又知道邱家丫头和自己又有了眼前的儿子,一日夫妻百日恩,父亲想到这就动了些感情,由于酒精的缘故,父亲的话也多了起来,父亲说:大奎呀,这么多年了,俺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娘。父亲说的是实话,母亲听了,却从心里往外觉得不是滋味,她看了孩子们一眼,三个孩子也在看她。
父亲和大奎在酒精的掩护下竟有些得寸进尺了。父子俩同心协力地巴唧着嘴,又目标一致地把食物咕噜有声地咽下去,整个饭桌都是两人弄出的声音。
大奎就说:爹呀,这下可好了,俺可找着亲爹了。俺要尽孝,为你养老送终。
母亲吃不下去了,孩子们也吃不下去了,都纷纷离桌,悄然离去了。
大奎不知深浅地冲众人说:咋吃那么少,吃么。
没有人搭理他,他也觉得没有啥,亲爹都找了,还怕啥。
那天晚上,父亲和大奎说了许多话,大奎说到爷爷的死,娘的死,还说到了许多邻居,许多父亲都不知道的人。但父亲爱听,在大奎的描述下,老家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在父亲的眼前又活了过来。
大奎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卷烟,把客厅里弄得乌烟瘴气,大奎的眼前就放着烟灰缸,但他却没有往里弹烟灰的习惯,任烟灰掉在地板上。吸完烟,把烟屁扔在地上又用脚踩了,然后大声地吐痰。
大奎后来就睡在了客厅里,大奎继承了父亲和邱家丫头身上的许多缺点,睡觉的时候咬牙放屁,一双大脚丫子更是臭气薰天。按照晶的话说就是:我家都变成猪窝了。那些日子,三个孩子没人再去客厅了。母亲没有办法,每天早晨,等大奎起床后,她都要捏着鼻子,忍着恶心去收拾客厅,她怕万一有客人来。
早晨醒来之后,他急着找茅房,那样子显得很急迫和痛苦,他捂着肚子,弯着腰,冲父亲说:爹呀,咱家茅房在哪呀。
晶听了这话就想笑,但又笑不出,于是隐忍着望着大奎:父亲便打开厕所的门,大奎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了,苦着脸冲父亲说:爹,这样的茅房俺屙不出。
父亲理解了,父亲刚进城时也用不惯这样的厕所,于是父亲便满怀同情地冲林说:领你哥去外面。
林便不情愿地引领着大奎去了院里的公厕。从那以后,大奎一直去公厕。公厕在营院的西南角上,离家里还有一段路,大奎每次去公厕时,总是慌里慌张,小跑着去,轻松地回。
白天的时候,父母都去上班了,林、晶、海也都去上学了。大奎一个人闲在家里没事可做,于是他就蹲在门外等人们回来。他先等来的是母亲,母亲从外面回来时,手里总要提些菜回来,大奎这时就会远远地跑过去,热络地冲母亲叫:娘,你下班了,看把你累的。母亲这时是不搭腔的,她有些难为情,也有些不情愿,奎和自己同岁,长得又老相,娘长娘短地这么叫,她心里很不舒服。
进屋后,母亲就冲他说:你以后不要叫我了。
大奎不解:那咋行,俺娘没了,你今生今世就是俺娘了。
母亲是个善良的人,听大奎这么说,也不知说什么好了,长长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母亲不习惯大奎,但又有些同情他,总之,母亲对待大奎心情极复杂。
大奎总想和林、晶、海套近乎,可他又不知怎样套,三个孩子不论从哪方面讲还无法接受眼前这个哥。
当林、晶、海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书学习的时候,大奎就手提暖瓶挨个地给他们杯子里倒水,一边倒一边说:喝点吧,学习累脑子,不喝点水咋行。
有一次他来林的房间冲林说:大兄弟,你今年多大啦。
林答,十八。
大奎就说:哎呀——你比俺家的老大,就是你大侄子还小两岁哟。
他这么一说林不知如何回答,陌生地看着大奎。
大奎见林这样就说:兄弟,好好学吧,你一准有出息,不像你大侄子,他这辈子就是修理地球的命了,过了年该给他结婚了,女方就是后山老李家的。
林不知道后山老李家是何许人,惘然困惑地望着大奎,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就那么望着这位陌生的同父异母的哥哥。
大奎又来到晶的房间,大奎说:小妹呀,喝点水吧,俺家大丫头,就是你大侄女,比你还大两岁呐。前一阵给张罗了个婆家,就是前屯老马家,等明年秋收了,就让她结婚了。孩子大了不能留,出去一个是一个。
晶就听天书似的听大奎说。
大奎又冲海说:老兄弟,喝点水吧,俺家的老三,就是你三侄子今年读高中了。识字好哇,你大哥这辈子是不行了,就是种地的命了。
大奎身穿羊皮袄,头戴狗皮帽子在家里进进出出,引起了许多人的议论,后来人们都知道这是老石的儿子。林见大奎这样脸上有些挂不住,便把自己的一件军大衣,和一顶棉军帽送给了大奎,大奎把这些东西穿在身上,照着镜子说:哎呀——真精神,等俺回到屯子里他们一准不认识俺了。
大奎又被林带到理发室理了发,刮了脸。回来的路上,大奎走到前面,林随在后面。林不愿意和大奎同出同进的,他怕人们看见,究竟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回来的时候,还是被林的同学碰上了,同学就问:这是谁呀?林就小声说:父亲老家的。
林说完这话脸红了。
大奎回过头冲林道:兄弟快些来,爹在家还等着咱们吃饭的呐。
林此时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大奎大呼呼地向前走去。
大奎来家里已有些日子了,母亲似乎已经容忍了大奎的存在。前些年,像父亲和母亲这样组织起来的家庭中,大都出现过老家的妻儿老小,背着抱着的找到部队,找到昔日的丈夫。在现实面前,他们只能大哭小叫了,他们说着各式各样的家乡话,企求昔日的丈夫收留他们孤儿寡母。现在当了大官的丈夫们在这件事情上也是一筹莫展,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硬下心肠不承认眼前这桩事。孤儿寡母只能一步三叹着走了。虽说他们走了,留给父亲们的是良心的煎熬,他们背着众人独自唏吁,也是良心使他们对家乡的孤儿寡母伸出了一次次援救之手。这些找上门来的母亲们,她们也知道再也配不上昔日的丈夫了,但她们希求心里的那份平衡。早年,丈夫们离开家门,参加了队伍,她们带着孩子苦守家中,一年又一年,她们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死是活。但她们的信念,却异常坚定,那就是活下去,把丈夫和自己留下的孩子养大成人,这是对丈夫的责任,于是在那些含辛茹苦的日子里她们坚持了下来。后来她们知道自己的丈夫还活着,并且做了大官,于是她们拖儿带女地找到了部队。眼前的一切让她们清醒了,她们知道,无论如何自己再也不配和昔日的男人同床共枕了。她们只希望得到一点点感情,让昔日的丈夫承认这既定的事实,她们的心也就踏实了,才觉得那些苦没有白受,泪没有白流。这些丈夫们在事实面前却没有勇气承认,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害怕了、颤栗了。在战争岁月中他们没有退缩没有倒下,现在他们却倒下了。孤儿寡母们只能伤痛欲绝地离开部队,离开绝情绝义的昔日丈夫了,她们伤心的哭声笼罩在部队大院上空。
这些当了大官的男人们现在年轻貌美的妻子们,此时心里明镜般地清楚,她们更不愿承认眼前的现实,她们在枕边鼓励自己丈夫咬牙挺住,丈夫们就挺,死活不认帐了。母亲曾为现实,为那些伤心的孤儿寡母们留下过许多泪水,她瞧不起这些男人,同情那些受苦受难的女人。
现在这样的事实又轮到了自己的家里,起初她看到大奎那一刻,她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那一刻,母亲的心里异常复杂,一方面她不愿意承认现实,那样的话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同时她又惧怕父亲会走那些当了大官的人的路数,总之,这种矛盾的心情让母亲倍受煎熬。
让母亲没想到的是,父亲在这件事情上一点也没有推拒的意思。在大奎的启发下,父亲终于想起了当年的往事,然后,父亲长驱直入地把大奎带进家中。
母亲无疑受到了伤害,但她在心底的另一面同时也敬佩着父亲:她觉得父亲处理这件事情很男人,母亲喜欢这样的男人。
在父亲没出现前,母亲在文工团里和一个叫枫的男演员谈恋爱,枫眉清目秀,脸色苍白,多愁善感,枫的一切很符合母亲小情调的心理需求。就在两人缠缠绵绵,脸热心跳的当口,父亲出现了。父亲一眼就看中了母亲,不管母亲愿意不愿意,父亲按照自己的计划,强硬地把母亲娶到了家中。母亲便只能是母亲了。在这一过程中,母亲一直希望枫像个男人一样冲将出来,把她从父亲手里夺回去,哪怕枫为自己和父亲进行决斗,不管结局如何,她也会死心塌地的随枫生或死。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出现。
母亲盼望着在枫身上发生的男人壮举没有发生,却在父亲身上发生了。父亲为了母亲,曾和另外一个人,那个人还是父亲的上级,两人拔枪相向,你死我活的样子,最后还是那个上级改弦易辙,事情才不了了之。母亲便只能跟随父亲了。她在父亲身上得到了她以前不曾得到的东西,同时也失去了枫身上的小情调,于是她便一遍遍回忆温习过去曾经有过的浪漫情怀,得不到的永远是珍贵的,在现实生活中,母亲矛盾着,困惑着。
母亲毕竟是母亲,她和天底下所有母亲一样,有着最人性的那一面。在这点上,母亲在对待大奎的态度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一方面无法容忍大奎许多生活习性,例如睡觉前不刷牙不洗脸,放屁、咬牙、打呼噜,随地吐痰扔烟头等等,大奎身上的毛病也就是父亲身上的毛病,她这么多年都无法习惯和容忍父亲身上这些缺点。现在家里又多了一个大奎,这是母亲永远无法接受的,但同时,她又深深同情着大奎。大奎在她面前娘长娘短地叫,大奎和母亲同岁,但大奎长的样子,说是母亲的父亲也有人相信。母亲受不了这些,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奎的谦卑击中了母亲最软的地方,况且大奎对母亲的情感又是真心实意的,没有半点作戏的地方。
在大奎来家里的那些日子,母亲每天都提前一些下班,先去菜市场采购一番,回到家里后她每顿都要多炒两个菜,让大奎吃饱吃好。大奎吃饭时狼吞虎咽的样子,让母亲知道了大奎从前的日子。在交谈过程中,母亲知道大奎的三个孩子比林、晶、海都要大,大奎也是做父亲的人了,也许在不远的将来就做爷爷了,这样一个人,在母亲面前表现得低三下四,不笑、不说话,这令母亲心里难过异常。
每次吃饭时,母亲都真心实意地说:大奎,你多吃菜。
大奎听了这话就很感动,一脸感激地冲母亲:娘,你也吃,说完颤颤抖抖地为母亲夹了一块排骨放到母亲的碗里,然后又用劲地吮一下自己的筷子头。母亲不习惯这些,但她还是坚持着把大奎为她夹的那块排骨吃下去了。
母亲没事的时候也和大奎聊会儿天。他们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大奎向母亲打听城里的事,部队上的事,向母亲不厌其烦地叙说生产队里的家长里短,然后说自家养的猪呀鸡呀什么的。这都是母亲没法关心的。最后他们把话题转移到孩子身上:这是他们共通之处,不管贫贱、富贵,他们对待孩子的情感上,永远是一样的。大奎谈到自己孩子时,很是动情,张罗着给老大找媳妇,给二丫头寻婆家,这次是大奎离开家最长的时间,他还真的有些想念那些孩娃了。因此,大奎说到这些时,充满了十二分的感情。母亲认真仔细地听着大奎的说话,大奎说到动情处,母亲不时地点头,她就想到了自己的三个孩子,她虽说天天能看见三个孩子,但她仍有许多柔情需要向孩子们表述,流露。每次说到这,大奎都要说一句:娘,俺们让你操心了。母亲听了,不知为什么她红了眼圈,然后长长地叹口气。
父亲无法走近林、晶、海三个孩子的心里,他却轻而易举地走进了大奎的心里,同时大奎也走进了父亲的心里。
当大奎第一次跪在自己面前,叫父亲第一声时,父亲便被击中了,他从没想过自己不承认眼前的大奎,大奎是他年少时和邱家丫头的产物,年少懵懂的父亲做梦也不会想到,靠山屯还留着他的骨血,大奎就像一株野林棘树,在父亲的视野之外悄然长大着。
过惯了农村生活的大奎没有贪睡的习惯,天刚放亮便醒了,父亲这时也就起床了。起床后的父亲有早晨跑步的习惯,起初大奎不知道父亲这么早出门去干什么,后来他知道了,便心甘情愿地随在父亲身后,父亲在前面跑,他在后面紧跟着。父亲跑了一辈子步了,从十五岁参加抗联开始,便用跑步的方式和鬼子兜圈子,后来就一路跑步追杀敌人,一直把小日本追出中国,又把国民党追到台湾。因此父亲在战争岁月中练就了一副好脚板,和平年代中的父亲把跑步又发扬光大了,轻装跑步,对父亲来说如鱼得水。
庄稼汉大奎虽说比父亲年轻十四岁,种了大半辈子庄稼,腿脚都种硬了,跑不动路了。跟在父亲身后,跑了不久,他便上气不接下气了,然后大奎就喊:爹,慢点跑吧。这路滑呀,摔个跤啥的可咋整。
父亲不理大奎的话,仍风风火火地在前面跑。好在父亲是绕着家属院跑圈,不一会就迫上了大奎,父亲此时已是跑得热气腾腾,满脸流汗,然后父亲把帽子,棉衣什么的脱下来让大奎抱着。大奎就抱着这些东西跑,他怕父亲把他拉下,他不放心父亲,觉得父亲随时都有摔倒的可能,况且父亲的棉衣又在他的怀中,要是父亲冷了他不能及时把棉衣塞到父亲手上,那简直是他的不孝。于是,大奎就在后面硬胳膊硬腿的猛追。追了一气,又追了一气。大奎跟不上,大奎就又叫:爹呀,慢点跑吧,那么大岁数了,有个好歹的可咋整。
这时,天渐渐亮了,不少首长都走出家门晨练了。他们看到一副有趣的景象,父亲在前面跑,大奎在后面很狼狈地追,知道的是父子关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哥们在吵架。庄稼人大奎长得的确有些老相,生活的操劳,日子的艰辛,使四十多岁的大奎过早地衰老了,不知内情的人,说他是父亲的哥哥也有人相信。
在大奎起初来家的日子里,父亲那些老战友还真的以为是父亲的哥哥来串门来了。胡副司令就问父亲:老石呀,以前也没听说你有个哥呀。
父亲就不高兴了,沉一会儿脸道:**你别瞎扯,你把眼睛睁大点,这是俺儿子,叫大奎。说完父亲又叫过大奎冲大奎说:叫叔叔。
大奎就听话地冲胡副司令喊:叔叔首长。
大奎知道,这些人都当着大官,于是他在叔叔后面就加了首长。
胡副司令就惊愕,喃喃着:没想到,没想到,你小石头还有这两下子。
以前,别人家哭爹喊娘有老家的前妻找上门来时,父亲的门前一直很清静,那时,父亲觉得自己是个很干净的人。这件事,一度成为棘手的大事,于是,就推举父亲处理这些棘手的事。父亲处理这些事时,很干脆,也很原则,那就是要保护老战友眼前的利益,不能因为老家的什么事而破坏了老战友的幸福,枪林弹雨的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但同时也不能伤害那些孤儿寡母,虽然这些老战友不承认过去发生的事,但父亲心里却明镜似的。他也不把话说破,一方面安排这些孤儿寡母好吃好喝外,另一方面和这些寡母谈条件,只要部队能办到的,父亲一定答应下来。那些寡母们没什么大的奢望,她们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她们有求父亲让孩子当兵的,有求帮助孩子找工作的,父亲都一一答应了,然后派人买好车票送这些寡母们回家。孩子们合格的,当场就留下了,发一身军装当兵去了,年龄大的不能当兵的,父亲便派出参谋、干事们去这些人的老家联系安排工作的事,那时部队很有威信,办起这些事来并不难。
父亲的儿子找上门来的消息很快便在部队首长中传开了,他们找出这样或那样的借口来家里坐一坐,说一些和父亲在办公室都已经说过的工作,他们一面来看大奎,一面来摸父亲的底细,以前是父亲帮助他们摆平了那么大的麻烦,现在他们要来帮助父亲了。这些首长每次来,都冲大奎说:孩子呀,有啥困难你就说,叔叔伯伯们帮你解决。
大奎就很感动,哽着声音,眼泪汪汪地说:没啥,啥也没有,俺这次来,是看爹的。
首长们就走了。
父亲也想过大奎以后的事,并含蓄地冲大奎提过,大奎就实话实说:俺都大半辈子,现在种地,以后俺还种地,种不动了,还有孩子们。大奎大有一辈一辈把地种下去的决心和勇气,他认为种地没啥不好,要是没人种地了,人们吃啥?
这一点父亲没有提出异议。
父亲还和大奎数次站在家门口那片空地上议论过种庄稼的事:每个首长门前都有一块这样的空地,所以管理局的人每到春天都要派出战士们在这片空地上种上花花草草,后来不知哪位首长带头,拔掉了这些花草,种上了黄瓜、茄子、西红柿,一时间,许多首长都纷纷效仿,花地都变成菜地了。
此时,大奎和父亲一同站在门前那块空地上,大奎说:爹,等开春,种高粱吧,咱老家的高粱好哇,粒大,成色也好。
父亲的眼前又闪现出家乡的高粱地,红红的一片,父亲站在空地里,对秋天的景象一往情深,父亲就说:那就种高粱。
大奎说:嗯哪,等春天俺再来,带上咱老家的高粱种,帮你种地。
父亲和大奎在一起觉得有许多说不完的话,大奎想的就是他想的,他想的,有时也是大奎想的:父亲觉得大奎离自己是那么近,那么亲。
在许多个晚饭后,父亲和大奎在客厅的地板上,盘腿而坐,就像坐在老家的火炕上一样,抽着自卷的叶子烟,一边喝茶一边聊天。那样子不像是父与子,而是老哥俩,说老家的事,家乡的一草一木都让父亲激动亲切。几十年没有回过老家了,老家是父亲的根,是父亲的血脉。
父亲向大奎讲自己小时候的事,大奎也向父亲讲小时的事,后来他们发现,他们童年是那么的相似。父亲也恍惚地觉得大奎不应该是自己的儿子,而是自己的兄弟。
大奎不可能不提到自己的母亲——邱家丫头。大奎告诉父亲,邱家丫头生下他后,便一边带大奎,一边照料爷爷,后来爷爷死了,爷爷死之前曾劝过邱家丫头改嫁,邱家丫头没那么做,她一直在痴等着父亲,她坚信父亲就像一个走丢的孩子,迟早还会找回家门的,一直到邱家丫头去世,这么多年她一直这么坚信。
父亲听了这话,心里还是难过了好一阵子,虽说他和邱家丫头没什么感情,但邱家丫头的所作所为还是感动了父亲。父亲在心里隐隐的有些觉得对不住她。
大奎就说:爹,你抽空回老家去看看吧,俺娘都等你一辈子了。
父亲的眼睛潮湿了,半晌他说:大奎呀,现在俺忙,等以后离休了,俺一准同你回家去看看。
大奎说:嗯哪,俺来接你。
爷俩说着聊着就到了深夜,父亲就说:时候不早了,睡下吧。
大奎也说:爹,你睡去吧,明早还得跑步呐。
父亲说完这话并不急着走,他要等大奎躺下,又为大奎掖掖被角,然后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大奎冲父亲的背影湿湿地叫一声:爹,你睡去吧。
林、晶、海三个孩子,对大奎的态度却显得有些复杂,他们还从来没有看过父亲这么和蔼可亲过,父亲望大奎的眼神让他们嫉妒。他们的印象里,父亲从来没有用那种目光望过自己,一个土包子似的大奎就让父亲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们不懂,也不明白。
在三个孩子的印象里,父亲对待他们非打即骂,别说有什么笑脸,就是一句好话,他们也未曾听过。
父亲对待大奎的态度,直接影响了三个孩子对待大奎的态度。大奎对待这一切似乎一直没有察觉,他仍一如既往地用朴素的情感对待着弟弟妹妹们。
吃过早饭,三个孩子便陆续走出家门去上学了,大奎这时会立在门旁冲走出去的三个孩子:兄弟,今天风大,多穿点衣服呀。小妹,放学早点回家,哥等你。大奎殷勤着依次把弟弟妹妹送走。弟弟妹妹们对待大奎无动于衷,他们不说话,仿佛眼前就没大奎这么个人。
有一次,母亲看不过去了,偷偷把他们叫到自己的房间里对三个孩子说:他是你们的哥,你们咋能能用这种态度对待他呢。
三个孩子不说话,低垂着头。半晌海抬起头说:妈,我们没有他这个哥,你看他长得那个土样。
母亲打了海一掌道:别胡说八道。
晶说:我们不明白,爸咋只对他一个人好,平时爸连正眼看我们都懒得看。
母亲叹了口气,她在孩子面前真的无话可说了,她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是这样,仿佛眼前的三个孩子不是父亲生的似的。
林似乎懂事一些,他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于是他说:父亲怪咱们没出息,等以后咱们大了做出大事来让父亲瞅瞅。
林说这话时已经很男子汉了,上唇的绒毛已经又浓又密了。
晶和海听了哥的话就用劲地点点头。
每天晚上,父亲和大奎总有说不完的话,父亲似乎是怕别人打扰,每次说话时,总是把客厅的门虚掩上,然后和大奎在烟薰火燎中说话。
先是林走出自己的房间,他动作很轻地在客厅前停了一会儿,他手里端了个杯子,样子似乎是要去加水,他就听见了大奎说:爹,等你岁数大了就回老家吧,俺孝敬你。
林就走了,轻手轻脚的。
不一会儿,晶出来了,她的样子似乎是要去厕所,她走出来,路过客厅门口时,也停下了步子,她听见父亲说:爹见了你,这几天高兴哇。
后来晶也走了,轻手轻脚的。
最后出来的是海,他似乎对客厅两个人的说话不感兴趣,在别的房间找一件什么东西,没找到,回自己房间时,路过客厅门口,他边学着哥和姐的样子,听了一会儿,他听见父亲说:老家好哇,落叶还要归根哩。
那些日子,林、晶、海说不清为什么,怎么在屋里也呆不踏实,他们频繁地走出自己的房间,不厌其烦地在客厅门前走一走,停一停。
后来他们就聚到母亲的房间里压低声音说话,其实他们不压低声音也没啥,他们说的都是学校里的一些事。母亲也说,说部队大院里最近发生的新鲜事。他们似乎从来也没说得这么投机、亲近过。
日子一天天就过去了。
父亲似乎也发现了三个孩子对待大奎的态度不够友好,有一天他当着大奎的面把三个孩子叫到客厅里,三个孩子低着头,不看父亲也不看大奎,只看自己的脚尖。
父亲的目光先是从大奎的脸上掠过,大奎一往情深地和父亲的目光对视了,然后父亲又找到了林,然后是晶和海,他看到的是他们的脑袋。父亲此时说话的口气是温存的,他说:你们都是俺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虽说你们不是一个娘生的,但在俺心里都是一样的。父亲说到这似乎动了感情,顿了顿又说:你们都要争气。以后要互相帮助。大奎就说:俺是老大,以后你们有用得着大哥的地方就说一声,大哥没别的本事,会种地,能吃苦。
说完他就冲弟弟妹妹们笑,没得到反应,便把一脸憨笑冲父亲绽放了。父亲背着手在空地上踱了两步,布置工作以的冲三个孩子说:大奎是你们哥,以后别像个哑巴似的,该叫哥就叫哥。
三个孩子仍不说话,仍旧看自己的脚尖。大奎说:叫不叫也没啥,都是一家人,心里有数就行了。
父亲挥挥手,三个孩子们鱼贯着离开客厅,离开了父亲眼前。
春节快到了,大奎呆不住了。他张罗着要回家了,他知道一大家子人还等他回家过年呢。
母亲想得很周到,到商店里买了不少吃的穿的。装了满满两提包让大奎带上。大奎就又感动了,他硬着喉头,一连叫了几声娘。
大奎走的那天,父亲专门派出了自己的专车去送大奎,车票早就买好了。父亲走到楼下送大奎,在屋里时,大奎向弟弟妹妹们已经道过别了,三个孩子似乎谁也没有走出屋门送一送的意思。还是母亲不由分说连拖带拽把他们弄到楼下,轿车已经开来了,就停在楼下。
父亲说:大奎呀,你走吧,回家时你来个信。
嗯哪!大奎此时已经泪流满面了。住了这些日子,他对这个家已经有感情了。临走,他的心空落得无际无边的。
大奎先走到弟弟妹妹们面前,林、晶、海站在那里很不情愿的样子,表情也是一脸麻木,大奎试图去和弟弟妹妹们握手道别,他已经学会了握手。可三个孩子谁也没有伸出手的意思,他就依次捉了他们的手臂乱摇一气地道:哥走了,哥开春还来。哥会想你们的!
大奎说完再走到父母面前,“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哽声叫道:爹、娘,俺就走了。
叫完站起身,笨拙地钻进车里,林送给他的那件军大衣,此时已被他换下来了,他又穿上了那件羊皮袄,他说要把那件军大衣送给大儿子,那顶军棉帽送给老二。
大奎钻进车里后,隔着车窗冲父亲招着手说:爹,等来年春天俺一准来,帮你种高粱。他这句话已不知说了多少遍了。
轿车就开走了,人们看见父亲背过身去,用手指弹掉了眼角两滴老泪。
林、晶、海在大奎临走时也没叫一声哥,不知为什么,父亲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直到那一年,林高中毕业,被父亲送到大兴安岭的边境哨卡去当兵,林才叫了一次哥。
林当兵去边防哨卡的事被大奎知道了,就在那一年冬天,大奎坐了一天一夜的汽车,又走了一大天的雪路,他找到了在哨卡当兵的林,他是来给林送狗皮褥子的。大奎知道大兴安岭的冬天冷,狗皮褥子隔潮,防冷。
大奎找到了林时,林愣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大奎会来看他。大奎的胡子和眉毛都被霜凝白了,他亲自把狗皮褥子铺在林的床上,然后,才说:弟呀,你受苦了。
说到这,大奎的眼圈又红了,但很快又说:罪是人受的,咬咬牙就挺过来了。
那一次,大奎没有停留,他还要走到山下等明天早晨的长途汽车。大奎踏着雪路“吱吱嘎嘎”地走了。林送大奎走出边防哨卡,大奎回过头冲林说:弟呀快回去吧,外面冷,别冻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望着渐渐远去的大奎背影颤颤地叫了声:哥——
大奎的身影在林的视线里一点点地小下去,最后就消失在雪地的尽头。
这是林最后叫的一声哥,也是第一声叫哥。阴差阳错,大奎再也没有见过林。后来林离开了边防哨卡,他当了营长,再后来林就参加了七十年代末南线那场战事,林便永远地留在了南方的丛林里。
大奎走后,父亲一连许多天显得闷闷不乐的,仿佛是丢了魂。
春节刚过,父亲便开始翻日历牌,他翻到立春那一天使不动了,立春那天日历,被他折了又折。
父亲剩下的时间里会长时间地伫立在门前那片空地旁,呆呆地望着那片空地出神,在他的眼前,一粒粒饱满的高粱被埋到土里,然后生芽,破土,最后就是一片火红的高粱地了。
这是家乡的高粱。
是父亲和大奎一起亲手种下的。
从那一天开始的,不知为什么,父亲一下子似乎就老了,有时会为一件小事叨叨个没完,像女人似的。母亲说:父亲到更年期了。
早在大奎出现之前,父亲老家的人就曾无数次地找过父亲。他们找父亲有许多事要办,在当时特定情况下,亲人解放军在社会中的地位是极高的,况且父亲又是解放军中的首长,许多地方上的领导都是和父亲一同战斗过的战友,不说别的,单说父亲不同时期的警卫员就有好几位在地方上担任着很重要的角色。
老家的人有许多事需要求助父亲,大到求父亲买汽车、拖拉机、化肥、水泥,小到求父亲允许他们当兵。在老家人面前,父亲总是有求必应。那时,父亲体谅着乡亲,理解着家乡。虽说父亲已有几十年没回过老家了,但老家的一缕乡音,都能勾起他许多少年的情结。那时他对待老家的一切还是理智的。
大奎出现以后,便把他和老家又一次千丝万缕地联系到了一起。抽象的老家一下子具体了。
从那以后,大奎不时地出现在家中。
那年春天,大奎如约而至地带来了高粱种。他和父亲日夜奋战,终于把高粱种种在了军区大院父亲家门前,直到高粱从地里钻出了绿绿的芽茎,大奎才放心地离去。
剩下来的日子里,便是父亲守着一天大似一天的的高粱地在期盼了,他在等待收获的季节,在没有战争岁月中,守望高粱是父亲最大的快乐。
大奎又一次出现时,他带来了许多礼物,有家乡的高粱米,还有玉米碴子。他肩上驮着这些家乡特产,风尘仆仆地来到家中。他到家的时候,父母仍在上班,弟弟妹妹们还没放学,大奎便把东西放在家门前的台阶上,一边抽烟一边等着家人的归来。
大奎不时热络地冲每个路过家门前的人说:俺大奎回来了,晚上到家来玩吧。他已经不把自己当外人了。那些路过的干部、战士并不认识大奎,他们冲大奎惘然地点着头。大奎就很满足。
母亲第一个走进大奎的视线,大奎发现了母亲,惊惊诧诧地叫一声:娘,可想死俺了,说完便孩子似的奔过去。
母亲仍然不习惯大奎这么大呼小叫,但母亲又不能说什么,快步走到家门前,掏出钥匙道:大奎来了,快进家吧。
大奎就脆脆地应了:哎——
大奎进屋后便变法似的为母亲拿出一双老棉布鞋,鞋底细细密密地纳了。大奎捧着鞋递给母亲穿,这是儿媳妇孝敬您的,穿上可暖和了。
母亲把鞋接过了,母亲早年穿过这种千层底的老棉布鞋,母亲小时候还学着做过,一针针,一线线,母亲作为一个女人理解一双鞋的辛苦。小时候的母亲灯下看着自己的母亲一针针一线线为一家老小做鞋,这双鞋触动了母亲温馨的回忆,母亲愉快地把鞋收下了。大奎就显得很高兴。大奎就说:娘,你以后用啥你说一声,你儿媳手可巧了,啥都能做得出。
在母亲的眼前就出现了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人在灯下飞针走线的样子,母亲想说点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出。她走进厨房里,她要生火做饭,她对大奎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知是怜悯还是亲情,总之,大奎在母亲的心里很复杂。
不一会儿,父亲就回来了。大奎见了父亲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他搓着手,一叠声地叫:爹,爹。
父亲就说:俺知道今天一准有好事,左眼皮都跳一天了。父亲说完又冲厨房里忙碌的母亲道:今晚多整两菜,咱爷俩要喝两杯。
大奎为父亲带来了一个烟袋,这个烟袋似乎有些年头了,烟薰火燎的。大奎小心地拿出来递到父亲面前说:爹,这是俺爷留下的,俺娘临死前给的俺。
父亲望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烟袋,他想起了许多童年的往事,父亲的眼圈红了。父亲一句话没说,他一口气用那个烟袋抽了好一阵大奎从家里带来的叶子烟。一时间,家里便被那叶子烟的味道笼罩了。
大奎这次来给家里人都带来了礼物。来之前大奎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家里那头猪卖了,一部分做路费,另一部分给弟弟妹妹们买了礼物,他为林买了一件羊皮袄,他记着林送给他的那件大衣,又为晶买了一条红纱巾,为海买了一条羊皮裤。后来,他一一把这些礼物送到弟弟妹妹手里。许多年过去了,弟弟妹妹们从来没有用过大奎送给他们的东西,一直放在屋里的一角尘封着。这一点大奎不知道,弟弟妹妹们不是嫌大奎的礼物轻了,而是因为这些东西早就过时了。
后来,大奎来家里的次数便愈发地勤了,他再来的时候,便不是一个人,随同他来的还有一群年轻人。他们是来求父亲的,他们想要当兵。那阵子,当兵是很时髦的职业,入党,提干自然是光宗耀祖,就是入不了党,提不了干,回乡务农也算长过见识,人前人后,也可以风光一阵了。不说别的,找个对象都容易多了。当兵的人多了,想当兵便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了。在家乡人人都知道父亲,知道了父亲便知道了大奎,因此,大奎在家乡一下子也变得著名起来。不时地有人手提两瓶散装白酒,找到大奎,他们希望大奎能助他们一臂之力,实现他们的梦想。大奎在真心实意面前还有啥说的,他已经啥说的也没有了,然后带着这帮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如蜂如蚁地来到家里。
大奎在这些年轻人面前显得高贵而又快乐,他向父亲介绍眼前这些孩子,大奎说:这是张哥家的老二。
大奎还说:这是李嫂家的老大。
大奎又说:这是老王家的二丫。
父亲不知道张家,也不知道李家,但他都知道这是老家乡亲的孩子,凭着这些,啥都没啥了。
然后父亲就频繁地四处打电话,归他管辖的有许多守备区,还有军分区,在那里当首长的都是父亲的老部下。
于是,父亲就在电话里说:小李呀,帮助解决几个兵吧,老家的子弟,去找你了。
父亲又说:小范么,老家的孩子,要当兵,帮助解决几个吧。
父亲就这样,安排了一批,又安排了一茬。在父亲的心里,这算不上搞特殊化,当兵光荣,要是没有战争年代那么多踊跃参军的年轻人,能打跑小日本?能把老蒋赶到台湾去吗?因此,父亲觉得有义务把老家的年轻人一批一茬地送到部队中,让他们扛枪保卫祖国。
父亲的态度直接影响了大奎的积极性,他乐此不疲地往返奔波于老家和军区之间,那样子,仿佛他自己是个运输大队长,把一批又一批年轻人运往部队。
有一次,他冲父亲得意地说:爹,公社书记都找俺了,他说,俺对家乡贡献大,还说让俺当生产队长哩。
大奎从来没当过什么干部,在他的眼里生产队长俨然是个很大的官了。
父亲望着大奎久久没有说话,后来他把一只手放在了大奎的肩上,大奎感受到了父亲那只手又热又沉,父亲说:大奎好好干,以后有啥困难就来找爹。
嗯哪!大奎高兴地应了。
不久,大奎果然当上了生产队长。
当上了生产队长的大奎,就更有责任和义务一次次往沈阳城里跑了。每次来,他都领受了许多任务,公社书记给他开了一张条子,上面写满了农村紧缺物资。大奎觉得责任重大,急如火星地来找父亲。
大奎带着一批一茬的乡下人,大呼小叫地来到家里,最不习惯最不能接受的还是晶和海。那时,林高中已经毕业,被父亲送到边防哨卡当兵去了。晶和海仍在读高中,他们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混乱的景象。一群一拨的乡下人,坐满了房间,他们有沙发不坐,却盘腿坐在地下,就像坐在田间地头。然后不停地抽烟,吐痰。烟是家乡的叶子烟,味道又臭又辣,他们围绕着父亲,父亲在他们的心中就是伟大的救星。
父亲说:当兵好。
他们说:保卫祖国。
父亲还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他们说:俺们都是你的孩子,你下命令吧。让俺们干啥就干啥。
父亲望着眼前,目光炯炯满怀希望的下一代,他是真心实意地高兴,他似乎看到了部队的未来。有这么多家乡的热血男儿踊跃当兵,还怕啥苏修和美帝!
父亲兴高采烈地为家乡的孩子们勾画美好的蓝图时,晶和海正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忍受着这种臭气薰天的煎熬,门虽说关上了,烟是挡不住的,一阵又一阵烟浪和哄笑,顽强地走进门缝,侵袭着他们娇嫩的神经。功课是无法复习了,书本散乱地扔在桌子上,他们把头扎在被子里,试图通过这种办法躲避臭气对他们的蒸染。
最让他们无法忍受的是吃饭,他们不想去吃饭,但父亲不让,一定要全家都坐在桌前陪着老家的乡亲,父亲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完美地表达他的高兴心情。
家乡的年轻人,尚没有走进部队这所大学校,他们还没有经历过革命的洗礼,有些举动还不那么文明得体。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还不时地夹着菜往父母碗里放,也往晶和海的碗里放,有痰有鼻涕也不避人,站起来吐就是了。
母亲吃不下去了,晶和海也吃不下去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但他们又不好走,就在那里坐着,象征性地,味同嚼蜡地吃上几口,便借口说自己吃饱了。乡亲们不解,便劝:再吃些,咋就吃那一点点呢,还不如俺家的花猫吃的多呢。
他们用猫的食量和晶、海对比着,他们一点恶意也没有。
晶和海终于忍不住,他们奔回自己的房间,一头扎在床上,他们难受得哭了。最后他们一致提议不在家住了,去住校。母亲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同意了。
父亲得知这一消息时,自然也是满心欢喜,他不知道,晶和海为什么要去住校,他以为孩子大了,成熟了,要去锻炼自己。父亲的观念是;好男儿要志在四方。他当然同意自己的孩子要在外面经风雨见世面。在以后,对待三个孩子的安排上,父亲也做得大公无私。晶和海高中毕业之后,都分别考上了大学,父亲却没让他们去上大学,而送到了部队让他们当上普通一兵。晶和海不同意,又哭又闹的,母亲也反对,父亲说:哭啥哭,当兵才是最光荣的职业,你们到了部队有本事去考军校,当一辈子兵。
在家里父亲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没有人能改变他的决定。晶和海便双双去当兵了,他们果然考上了军校,毕业以后成了很年轻的军官,晶和海没能像父亲希望的那样当一辈子兵,在父亲离休不久,他们双双离开了部队,这是父亲没有料到的。老年的父亲无法左右这一切了,好在部队里仍有家乡的青年们在战斗着,这是晚年父亲最大的安慰。
大奎再一次来家里时,没见到已经住校的晶和海,家里少了两个人,大奎觉得有些空落。他不知道晶和海对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的态度,他却无法和他们从感情上分开。
那天晚上母亲包饺子,大奎在一旁笨手笨脚地帮忙,大奎冲母亲说:娘,你多包些,俺给小妹,小弟送饺子去。
饺子包好了,大奎没吃一个,便把煮好的饺子装在饭盒里,东打听西问地找到晶和海的学校。晚饭的时间已过,学生们正在上晚自习,大奎不敢去打扰上自习的晶和海,便把饭盒抱在胸前坐在台阶上等晶和海。很晚了,学生们才下课,晶和海挺远就看见了大奎,他们清楚大奎是来找他们的,他们怕同学知道他们还有这么个乡下哥哥,他们从来没有在同学面前提过。晶和海发现大奎之后,便偷偷地溜走了,那一晚,大奎自然没有见到晶和海,他又把早就凉了的饺子抱了回来。
大奎觉得没有尽好自己的义务,那天晚上一夜也没睡好,长吁短叹了一夜。
第二天,他又去学校找晶和海,他觉得来家里一次见不到小妹小弟是一件挺遗憾的事。几个月没见了,不知他们是胖了还是瘦了,在他的心里,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不是情也不是义,而是血脉的相融。他一次次去学校,自然又是一次次失望而归。
最后,他要走的那一天,还是见到了晶和海,是父亲派警卫员把晶和海叫回来了,父亲觉得大奎来一趟见不到晶和海也不是个事。
大奎见了两人,眼泪都下来了,他是真心惦念两个人,他抓住了他们的手,晶和海不看大奎,拧着脖子望着别处,大奎就说:小妹你晒黑了,哥给你买的纱巾咋不带呢。又冲海说叫:小弟,你又长高了,好好长吧,等你们放假了,去大哥家,大哥让你嫂子天天给你们包饺子。
大奎说完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直到许多年以后,晶和海都长大成人了,明白了世上许多亲情和事理,他们才从感情上接纳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
父亲一年大似一年了,老年的父亲越来越多地说到家乡。父亲十五岁离开家乡,以前忙着打仗,现在又忙着军区的工作,他一直没有抽时间回一次老家,有关老家的一切,一次又一次都是大奎带来的。
父亲的梦里时时梦见自己的家乡,一个四面环山的小村里,鸡鸣狗吠,炊烟袅袅飘起,天是那么蓝,水是那么清,那是一副怎样的人间景象呀。在这种人间景象中,有他的儿子大奎,还有他那些孙子孙女们,一大家子人。大奎一次次带着乡亲们求父亲办这办那的,惟独没有给自己办过一件事。他甚至没有带过自己的孩子来过城里。父亲每次问,他都说:爹你放心,家里啥都不缺,你孙子孙女们过得都挺好的大奎不时地拿出一幅最近的全家福指点给父亲看,老大又生了一个儿子,二丫又添了一个闺女。父亲看着儿孙满堂的照片,心里的滋味一时说不清。
大奎第一次来家时,和全家合过影,父母坐在中间,周围站着他和林、晶、海。林、晶、海的样子显得有些别扭,他们都侧着身,似乎是要躲开大奎,大奎冲前方笑着,笑得一脸真诚和幸福。大奎把这张全家合影带回了家里。
大奎心满意足,他有条件,也有理由求助父亲,但他从来没求助过父亲什么,他觉得自己是个农民,一家人也都应该是农民,这样没什么不好,一家平安,不愁吃,不愁喝,这日子就行了,还想咋的。
大奎真的不想咋地,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父亲有生之年回一次老家靠山屯,看一看老家,看一看他的孙子们。
父亲和大奎说的话自然也是离不开老家,大奎一次次向父亲描述着老家的变化,父亲一遍遍地听。每次听完,父亲都感叹:还是老家好哇。大奎说:那可不是咋的,爹,你就抽空回老家看看去吧。现在老家的日子过得可好了。
父亲在大奎的描述中,心一次次飞回了老家。
父亲在离休前几个月终于回了一趟老家。父亲原本不想惊动任何人,回老家嘛,完全是私事,走一走看一看了却一桩几十年的心事。但父亲的行踪还是被省军区知道了,父亲刚下车,过去的老部下、老战友便拥过来,不由分说让父亲上了车,于是一个车队浩浩荡荡地向父亲老家靠山屯开去。父亲真的不高兴了,怒道:你们这是干啥,你们是成心不让俺老石舒心呐。
最后父亲和老部下们达成协议,车开到村口就回去,过几天来接父亲就是了。车队开到村口时真的就停住了,父亲打发走随行的车队,一个人向村里走去。
大奎早就知道父亲要回来了,他在村口已经等得有些时候了。大奎终于见到了父亲,大奎喊了一声:爹,便说不出话来了。
父亲回到阔别了几十年的靠山屯,他显得很激动,看什么都是新鲜的,一切景物在他眼里既熟悉又陌生。
大奎引领着父亲向村里走去,靠山屯和几十年前相比发展壮大了许多倍,昔日破破烂烂的马架子,早就被亮亮堂堂的新房取代了。大奎终于领父亲来到自家门前,大奎劈着声音说:爹,咱到家了。
这时屋里拥出十几口子人,大奎就亮着声音说:你们的爷爷回来了,还不快跪下。
十几口子人,仿佛听到了口令,黑压压齐斩斩地就跪下了,他们一律喊着:爷爷到家了。
父亲先是吃惊,接着他的心里一热,他望着眼前这一大家子人,都是他的骨血,通过大奎繁衍出来的,也就是说:在靠山屯,石家的骨血和生命将一代代地繁衍下去,子子孙孙,渊远流长。虽说父亲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亲人们,但他一眼就能看出那熟悉的、久违了的亲情,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大奎时一样。
父亲热泪横流。
父亲自语着:到家了?
儿孙们跪地答:到家了。
父亲觉得眼着这一切如梦如幻。
那一次,父亲在老家住了三天。
他看了父亲的坟,母亲的坟,后来大奎指着一处坟说:爹,那就是俺娘。
父亲伫立在邱家丫头坟前,几十年过去了,如烟如梦,父亲又想起了滚热的火炕上,邱家丫头一次次把脚隔着炕桌伸到自己怀里的情形,几十年的往事了,仿佛就在昨天。他又回头望了一眼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他竟有些不敢相信,身后的这些生命竟是他和邱家丫头无意间繁衍出来的。
父亲伫立在邱家丫头坟前,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就那么呆呆地立着。
晚上,他终于又一次睡上了火炕。炕还是那么热,散发着泥土的气息,他此时觉得是那么舒泰,每个关节都放松了,身边挨着他的是大奎。
大奎就问:爹,咋样?
父亲说:老家好哇。
父亲躺在老家的火炕上,又一次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窗外的天空有星儿一闪一烁,有蛙声、虫声一阵阵地传来,父亲恍若又回到了童年。父亲很快便入梦了。
父亲从老家回来不久,终于离休了。
离休后的父亲更加思念起家乡了,好在有大奎不时地从老家匆匆地赶来,带来老家的小米和高粱,父亲对家乡生产的粮食百吃不厌。父亲老了。大奎也老了,但他仍坚持着每年来两次,捎来家乡的特产。大奎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他每次背着家乡的粮食出现在干休所院里时,他都能看到父亲坐在干休所的石凳上向他这里张望,仿佛父亲在那里已经等了许久许久了。
大奎一望见父亲的身影,就显得很激动,大声喊:爹呀,俺来看你了。
父亲看见大奎艰难前行的脚步,眼睛便潮湿了。
夜晚父亲和大奎坐在干休所院子里,两人时断时续地说话。父亲有一次望着天空就问:咱老家是不是在那颗星星底下?
大奎答:可不是咋的,在老家望那颗星星可亮了。
父亲便把目光凝在那里,大奎也把目光凝在了那里。
大奎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
大奎一走,父亲便算计着大奎下次来的日期,这次早就过了大奎来的时期,可大奎还是没有出现。
终于有一天,大奎没有来,却等来了大奎的儿子老大,他一见到父亲便说:爷,俺来看你来了。
父亲就愣住了,老大风尘仆仆的,像大奎一样背着老家的粮食。
父亲问:你爹呢?
老大的眼圈红了,他嗫嚅着说:俺爹去了。
从那以后,父亲在夜晚来临的时候,便望着远天那颗星星,久久地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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