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第一章
一九八八年。
六月初，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昨天夜里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满是潮湿的味道。还没铺上水泥的土路也是坑坑洼洼的，一踩一个泥坑。
李玉兰被两个女人架着胳膊，七拐八拐地在巷子里穿梭。
这两个女人一个是她亲妈王银莲，一个是她大伯母钱凤英。
“你就放心吧，这诊所是我熟人的亲戚开的，技术肯定没得说。”钱凤英说，“趁现在月份还不大，赶紧给打掉，不然让计生办那帮人知道了，那可就有得麻烦了。”
“是这个理。”王银莲点头，“当初我就不同意顾深那小子辞职，现在好了吧，人没了，就是可怜我兰兰了！我就说他们顾家那一家子人里没有一个好东西！”
王银莲气不过地骂了句之后，又忍不住掐了李玉兰一把：“还有你这没良心的，竟然又怀上了，还连你亲妈我都瞒着！”
李玉兰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头痛极了。
但她此时浑身上下都没有什么力气，只能任由她们拖着往前走。
又踩过一个泥坑的时候，李玉兰只觉得自己肚子猛地一疼。
但这一丝疼痛也难得的让李玉兰恢复了几分力气，于是她立马挣脱开王银莲和钱凤英，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扶着墙喘气。
前头的李娇娇看着扶墙站着的女人，眼里闪过一抹嫉妒。
李玉兰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痛苦，黑色发丝有几分凌乱地散落在脸颊。
即使已经二十六岁，并且还生过一个孩子，李玉兰依旧美得惊人，而且还有个那么对她好又有钱的丈夫
不过没关系，从现在开始，这一切都将是她李娇娇的了！
李娇娇收回思绪，急忙上前扶住李玉兰，装作关心道：“二堂姐，你没事吧？”
王银莲也反应过来了，说：“哎呦，肚子疼啊？大嫂，你说的那诊所还有多远啊？”
钱凤莲往前面望了望，说：“没多远了，但玉兰这情况还能过去吗？”
“这不能也得能啊！”王银莲着急的说，“这肚子里的孩子是留不得的，得尽早打掉才好。”
听着自己亲妈如此冷血无情的话，李玉兰心里竟然没什么波动。
因为此刻，她的脑子里断断续续地出现了好多片段，这些片段一股脑地往她脑袋里塞，挤得她的头都快要炸掉了。
好一会儿，李玉兰才渐渐缓过来。
那些片段也终于慢慢连贯起来，这让李玉兰意识到一件事——
原来她在一本书里。
书中的男主角是她的丈夫顾深，而她李玉兰则是里面的愚蠢炮灰前妻。
书中的她因为轻易相信顾深死在外面了，于是急不可耐地去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想要立马改嫁他人。
结果恶有恶报，因为流产手术失败，直接死在了冰冷的手术台上。
而她的儿子也因为李、顾两家都没有人愿意管，几经辗转被人卖到了山沟沟里。
但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顾深并没有死。
相反，他还赚了一大笔钱回来。
这时候，书中的女主角李娇娇出场了。
李娇娇不求回报地一直陪在丧妻丧子的顾深身边，不停地安慰他鼓励他让他重新振作起来，最后终于打动了顾深。
之后顾深开始创业，事业一路高歌猛进，直至飞黄腾达成为全国首富，而李娇娇也如愿以偿地成为了首富夫人，幸福地过完了一生
李玉兰捋顺剧情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除了自己生活的世界是一本书外，让她冲击最大的还是书中的关于自己的形象。
李玉兰实在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能做出这么离谱的事情来。
先不提顾深那边根本就没有确切的消息，单说打掉孩子改嫁他人，这就不是她李玉兰的风格啊！
就真的是很离谱！
自己怕不是被鬼上身了吧？
李玉兰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但很快又想到一件事：这一年来，她确实有点浑浑噩噩的。
具体一点就是，有时候她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整个人都很恍惚。
顾深上次回来的时候，还拉她去医院看了看，但也没检查出什么毛病。
李玉兰便只当自己是精神不太好。
想到这里，李玉兰不由得回忆了一番，等等，她刚刚是为什么答应打胎的，又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啊？
李玉兰使劲想了想，竟然没有这些记忆，仿佛她就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提线木偶一样
这个可怕的比喻让李玉兰后背冒出了一层冷汗。
肚子里的宝宝仿佛知道了妈妈的害怕，轻轻地踹了她一脚，李玉兰回过神来。
王银莲和钱凤英还在商量着怎么把李玉兰带到诊所去。
李娇娇见李玉兰半天不说话也不走，心里不由得着急起来，难得李玉兰刚刚这么好说话都同意了去打胎，可不能在这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啊！
于是她上前抓住李玉兰的手，五根手指把李玉兰的袖子上的布料都捏出了褶皱。
“二堂姐，你这时候可千万别再犯糊涂了！”李娇娇说，“我同学亲耳跟我说见到顾深哥被抓走了，据他说被那些人抓走的基本上是没什么活路的。你听我一句劝，赶紧把这孩子打掉吧，不然你一个女人可怎么办啊？”
李娇娇话里话外都是为李玉兰着想，脸上也是满脸的担心。
但李玉兰却从她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算计。
李娇娇很想她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李玉兰心里得出这个结论。
可是为什么呢？又想到李娇娇竟然还是书里的女主角，李玉兰看向她的目光里不由得带上了一些审视。
李娇娇被李玉兰这一眼看得有些心慌，抓着她的手也忍不住松了松。
李玉兰趁机甩开她，往后退了一步，同时双手护住自己的肚子，说：“我不打胎了！”
平地一声雷，惊得其他三人都齐声叫道：“什么？！”
王银莲率先反应过来，叉着腰指着李玉兰的鼻子大骂道：“你这个讨债的，说什么呢！你说不打就不打了？难道你还准备把这个孩子给生出来？”
李玉兰冷冷地看着自己的亲妈，更加坚定地护住自己的肚子：“我自己的孩子我自己心疼，反正这个孩子我是不会打掉的！”
“你你你，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没良心的东西！”王银莲又骂道。
别看王银莲表现出一副为她好的样子，其实她在打什么算盘，李玉兰心里门清。
就是钱凤英和李娇娇这母女俩，李玉兰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她们要掺和进这些事里来。
不过也正好有钱凤英在场，李玉兰知道该怎么做了。
“如果想吸引更多的人过来看，妈你就继续骂吧。”李玉兰冷淡地说，“反正我不介意大家来围观。”
她这话一出，钱凤英就立马皱了皱眉。
见到巷口那边果然已经有人往这边探头探脑了，好面子的钱凤英赶忙拉住自己像泼妇一样的妯娌，说：“银莲，行了，别吵了。”
李玉兰见状，往后退了一步，继续说：“反正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们也不用劝我了。”
李娇娇见李玉兰真的不肯去打胎了，傻眼了，急忙喊道：“二堂姐！”
李玉兰半个眼神都不给她，急忙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走。
李娇娇着急地想要追上去，却被她亲妈钱凤英给拉住了胳膊。钱凤英本来就不同意李娇娇跟着来管这些事，现在见她还想去追李玉兰，立马拦住她。
“你个姑娘家家的管这些事做什么，不准去！”
李娇娇只能站在看着李玉兰越来越远的背影，气得跺了跺脚。
李玉兰装作镇定地走出了好长的一段距离，这才敢回过头。
看到没有人追上来，这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她刚刚是真的怕那三人直接把她拖到黑诊所去，强制给她打了胎。
好在她们都还是要脸的人，没敢做出这种事来。
脱离了危险后，李玉兰的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
她停下来看着这熟悉的新潮与保守交织的八十年代街头——
穿着喇叭裤扛着录音机的青年和穿着宽大样式蓝衣蓝裤的老一辈人互相看不顺眼；国营商店旁边冒出一家家的私人小店；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为周围注入了色彩与活力。
这么真实又鲜活的世界，真的只是一本书吗？
李玉兰一边沉思着，一边往自己家的方向走。
走到巷口的时候，她听到一阵小孩子的打闹声。
“顾连琛，你爸爸肯定死在外面了，不然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
“不对不对，顾连琛的爸爸肯定是因为投机倒把被抓进大牢里去了！”
“才不是呢！他爸爸肯定是因为赚了钱和别的女人跑了，不要顾连琛和他妈妈了！”
“你们都在胡说，我爸爸好着呢！”顾连琛愤怒地说。
“略略略，顾连琛骗人！说谎话的人晚上会尿床略略略！”
“闭嘴！”
顾连琛终于忍不住了，冲上前和那一群小孩子打了起来。
李玉兰到的时候，就只看见自家儿子跟个凶狠的狼崽子一样，把一个比他还高的男孩子压在腿下，挥舞着小拳头往他身上狂揍。
其他小孩有被吓哭的，也有上前想要制住顾连琛的，但都被顾连琛给挣开了，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大宝！”李玉兰连忙朝顾连琛叫了一声。
小狼崽子的拳头一顿，身下的小孩趁机推开他爬了起来，其他小孩见到大人过来了，也都害怕地跑掉了。
刚才还热闹的地方就只剩下顾连琛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了。
因为打架，他白嫩的小脸蛋上被刮伤了好几处，身上的衣服也被撕扯出几道口子。
顾连琛抬头看了一眼李玉兰，抿了抿小嘴唇，垂着小脑袋，两只小手也紧紧贴着裤缝，一副不安的样子。
正当他以为妈妈肯定得批评他一顿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吸了一口妈妈身上独有的香味，顾连琛懵了。
这怎么和他想象的不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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