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建安十年隆冬，大雪纷飞。

        甄俨再次踏入邺城，眉头紧锁，竟是格外沉重。

        族人已安全回到无极本家，这趟赶回来他身边只带着一个侍卫，快马加鞭为着要回来看妹妹一眼。他对曹家颇多顾及，但见妹妹虽不如从前一样锦衣玉食，性子却开朗了许多，便也放心不少。

        “三哥，去年藏的梅酒，煮了另有一股香味。”甄宓坐在廊下，炉子燃得很旺，接风烫酒正合适。她笑着看向兄长风尘仆仆的脸，问道：“尝一尝妹妹亲手煮的酒如何？”

        “是哥哥没用。”他接过酒盏，不似书生品酒，却如武夫一般猛灌了一口。素日他不担家业，不知当家之难，如今接下兄长的担子，才知其中不易。

        甄宓看着他腰间的两柄刀，一把是印着家族图腾的嬿粹，一把是甄俨曾经的贴身之物广寒，才知甄尧从未放下兄长的死。

        “人间姻缘，自有天定。”甄宓淡去笑意，望着皑皑白雪，说道：“这是我自己选的夫婿，三哥不必耿耿于怀。”

        “他配不上你。”他知道传闻多半是真的，虽心中极厌恶曹丕，但却不能因此得罪曹家。如今两家联姻，对甄氏百利无害，私心却并不接受这桩婚事。即便曹丕待妹妹百般呵护，他亦是喜欢不起来。

        可为了宗族三百多条无辜性命，和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儿，他也不得不接受。

        “三哥，”甄宓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劝慰道：“我是喜欢他，所以愿意嫁给他，不是因为旁的什么。”

        耳边只剩风雪呼啸着，炉子发出些许炭火炸裂的动静，二人静静地坐着，似乎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见兄长不说话，她又说道：“这些日子，我过得很好，云竹都说我这脸都圆润了不少。”

        “你还说，”甄尧便说道：“分明就瘦成一把骨头了，只顾宽慰我。”

        “三哥不生气，我自然会胖回来的。”她垂眸一笑，递了一盏茶给他，说道：“不必替我担心，妹妹自小有主意。我若不愿意，谁也奈何不得。”

        甄尧见妹妹心意已定，便也不再多提什么。

        “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了，”甄尧不想妹妹就这么身无长物地嫁入曹家，可如今家中产业也不景气，铺子田产，亦毁了不少。他只得将自己多年攒下的产业中，抽出一两份，想给妹妹添妆，道：“就这些还能拿得出手，你别嫌少。”

        甄宓眼眶忽就湿润了，看着田契铺子，落泪道：“宁儿还小，哥哥该多给他留一些。”她将这些东西塞了回去，断然不肯收，说道：“何况，二哥在时，已替我备好了嫁妆，三哥再为我添妆，我如何承受的起。”

        “这也是你嫂子的心意，无论外面如何风言风语，你始终是我们的妹妹，岂能容旁人看轻了你去。”他虽不及甄俨那般和她亲厚，骨肉亲情却半点不比甄俨少。

        甄宓见他执意如此，便随手挑了一间不起的庄子收下，其他的便再不肯收。

        “首阳山的收成不好。”

        “不碍事，”甄宓笑道：“山上有一片竹林，我年年能有竹笋吃。”

        这笑话比冬日里的寒风还冷，却多少叫人忍俊不禁，总算在这冬日里，能有几分欢声笑语，不必显得那样沉重。

        凛冽寒风挡不住曹家娶妇的热闹，甄氏亦再嫁之身从袁府出阁。

        三更天时，她正梳妆穿戴，就见李嬷嬷带着刘氏来。

        为了顾全体面，少不得要她这位前婆婆出面，将她风风光光的送上花轿。刘氏早已知道袁军难以为继，视她如礼物一般想要献给曹操，可谁知她要嫁的人是曹丕。

        饶是万般心机，也抵不过世事难料四个字。

        “你可真是好福气，”作为她能活下来的条件，刘氏对甄宓心存嫉恨，却不能如从前一般发作。她以为甄氏美貌必定能引来曹操争夺，不想他竟将这绝色女子许给了自己的儿子，三书六礼迎她入门做儿媳。

        如此想着，她的脸上就显出几分嘲讽，心思也阴暗刻毒。

        “都是婆婆成全，才有阿宓今日的福气。”她想起从前种种，便不咸不淡地答道。原先仅有的那么点的恩情，也在这一句话中，消散的一干二净。

        刘氏听她如此说，心中不痛快，却也不敢说半个字。从前见她温顺惯了，即便自己说话不那么好听，她也只能乖乖受着。今非昔比，如今也轮到她看小辈的脸色。

        甄宓看着铜镜里的刘氏，脸色一连几变化，伸手选了一枝最艳丽的朱钗插在云鬓上，比当年她进袁府时更娇艳。

        “曹家是什么样的人家，想来你也有所耳闻，到了那儿可要谨言慎行，好自为之。”她端坐着，身边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那钟氏是她的陪嫁，忠心耿耿三十多年，却被曹丕一碗毒药给药死了，她自是痛心不已。可更怕盛怒之下的曹家人会失去理智，将她杀鸡儆猴。

        如今有了活命的机会，她自然期盼着将来回来报仇。只是如今见到甄宓，却莫名忘了忍辱负重，出口都是冷冰冰的话语。

        “袁家四世三公，麾下铠甲勇士三十多万，还不是将妾拱手送了旁人。”她想起从前屈辱，虽告诉自己不必在意，可到底也是有些难以启齿的恨意。她撇过头，看了刘氏一眼，似乎没有多少恭敬之色，只是看着一个普通的妇人。

        “可见世上重情重义之辈，也不能单看家世定论。”她取了些胭脂抹在唇上，勾出一片艳丽之色，说道：“我劝夫人也想开些，破城之下还能还自由身，已是捡回一条小命了。”她说：“今日出了这门，儿媳再不是袁家人，你我二人婆媳缘分已尽，今后进水不犯河水，但愿各自安好。”

        刘氏暗暗咬牙，不得不承认眼前事实。

        自此她二人便再无瓜葛，倒也无甚可惜的。

        可她却坚信，她的儿子袁尚定能夺回邺城，届时她便还是这邺城最尊贵的夫人，而甄氏便会成为万人唾弃不忠不孝的□□。如此想着，她脸色看上去便不那么难看。

        甄宓转身，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便猜到她的心事，却只是勾唇冷笑，并不戳破。

        “夫人，时辰到了，更衣罢。”云竹上前道。

        曹家尚节俭，用度不比其他世族奢靡无度。哪怕卞夫人有心为她操办，眼下光景也不得不一切从简，那身婚服不过喜气些，形制简单而不浮华。

        刘氏看着她的嫁衣，想起甄宓当年进门时的光景，身上穿着的，是耗费了半年之久的蜀锦嫁衣，可谓是风光无限羡煞旁人。

        如今再看，今日亲迎礼便显得朴素寒酸，同当年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刘氏只想着曹家到底是莽夫出身，哪里懂得世族的风雅，越发觉得甄宓必然不会过得如意。

        “好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劳夫人费心。”甄宓回头，看着她说道：“我宁可糟糠下堂，也不愿以色侍人求富贵。”

        “你若真有骨气，当时就该一头碰死，为显奕保全名节。”

        “保全名节？”甄宓好笑地看着她，说道：“夫人还不知道罢，公子熙已降妻为妾，新娶的夫人是刘夫人嫡亲的外甥女吴氏。”

        “这是袁熙的事，我并不知情。”

        “如今夫人知道了，顾全名节的事该她去做。”她淡淡道：“甄姬不敢僭越。”

        这场婚礼，局促的并不只有刘氏一人，外头媒氏也坐立不安。曹家虽说是娶妻，到底是占了旁人的妻，再嫁虽不是有违礼法，可听闻这位新夫人是公子丕抢来的夫人，外人都道，曹家是为了遮掩不光彩，才兴师动众地办亲迎礼。

        明明不合礼法，偏偏是走的正礼。二人自然不敢得罪曹家，战战兢兢地候在门外。

        云竹递了团扇过来，扶着甄氏出门。

        甄氏看着当初送自己进门的媒氏，如今又将自己送出了这个门，那时她们欢天喜地，而今却是愁眉不展，她便笑着说：“今日亲迎，二位皱着眉头作甚，高兴些才好。”

        “夫人”媒氏看着举着团扇的美人，不知是心疼还是不忍。

        “走罢。”云竹说道：“误了吉时，丞相会怪罪的。”

        二人也不看刘氏，见甄宓脸上浅浅的笑意，便朗声唤道：“新人出阁！”

        甄尧骑着马守在正门外，见妹妹众星拱月被人簇拥上了花轿，也不看刘氏，便拉着缰绳领着迎亲队伍，往曹府而去。

        刘氏同几个袁府的旧人站在门口，望着那吹吹打打而去的花轿，竟有些失神。这本是袁家的儿媳，是甄家的贵女，终是成了她求生的筹码。

        袁家算是彻底丢了世族的脸面，袁熙更是成了天下的笑柄。

        甄尧骑着马，领着队伍走在最前面，略微出神，行至一般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软轿。

        “公子，”牵马的侍从见甄尧停了下来，问道：“今日风雪大，可要换条道走。”

        甄尧沉默了一会儿，吩咐道：“继续走。”

        队伍略作停顿，吹吹打打继续往曹府而去。

        曹丕站在那儿，漫天风雪里，红色的花轿抬着他心上的人，正渐渐朝他走来。

        四处恭贺声不绝于耳，礼乐不停，可他的眼睛只注视着甄宓的肩舆。过了今日，她就是曹子桓名正言顺的夫人，他们会长久厮守在一起。

        忽而进进出出的侍卫，并未消减他今日的欢喜。今日，天大的事也没有他娶妻的事大，但若有人捣乱，他也不会心慈手软。

        曹操坐在上堂，听着侍从递来的消息，嘴角微微浮起，看着身旁卞夫人紧张地整理衣衫，笑道：“又不是第一次做婆母，你至于这般坐立不安么？”

        “妾能得这样的儿妇，恐怕自己不般配。”

        “那孩子你见过的，不是那样的人。”她想起当初曹丕迎娶任氏时，卞氏可比现在从容。虽说今日不宜提往事，到底两人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

        “妾明白。”

        曹操坐在高堂上，朝薛苍看了一眼，吩咐道：“继续探。”

        “是。”薛苍眉宇紧蹙，实在不希望这样的日子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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