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六十六章

转眼入了三伏天，屋子里热得似蒸笼，甄宓躺在石椅上纳凉。

        头顶枝叶繁茂，她微微睁眼，只觉得满目阳光刺眼，似一把把尖刀迎面而来。她索性闭上眼睛，侧了个身卧在那儿，轻轻摇着娟扇。还没躺一会儿，她听见小满哭鼻子的声音。

        她睁开眼，见小满哭得委屈，起身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小满早就将甄宓视作亲人，哭着扑上去，说：“微兰姐姐教我识字，夫人的名字我绝不会认错，可门房说不是夫人的，还作势要打我。”

        微兰听到动静赶出来，问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

        原来是微兰遣小满去门房打听可有公子寄来的家书，门房见她是个孩子，只说没有。可不巧刮来一阵风，门房一抬手，袖子里的信便翩然落下，被小满捡了起来。

        “他说不是夫人的，可明明上面就是夫人的大名，”她哭着说：“门房不给我，还叫婆子来打发我走，我不走，他就想打我”

        甄宓听得明白，排着她的后辈安抚着：“我知道了，莫哭了”

        微兰将她拉到身边，教导着：“下一回，他们再欺负你，你回来告诉我。姐姐替你出头，定骂得她下次躲着你。”她看微兰还一抽一抽的，便笑着说：“好了，莫哭了，我给你拿块粽子糖吃。”

        她叫来了一个侍女，吩咐两句，就见侍女带着她往屋子里去了。

        “奴婢去看看。”

        甄宓拉住她，眼神出奇冰冷，冷静道：“这会子去，抓不住什么。咱们只当不知道这件事，一会儿自然有人送过来。”

        “夫人是说”

        她摸着白玉娟扇，意味深长地说：“商队每月走一次东胡，近来会来往频繁些。这次回甄府，书信已让人带着去了。隔半月我再回甄家，想必就会水落石出。显奕答应过我，每月一封家书。转眼都一年了，他再忙也不至于对府里不闻不问。”

        “她们可真敢做，”微兰很看不上刘氏与吴念的做派，“也不怕被人耻笑。如此处心积虑，到头来枉做小人。”

        不出一会儿，吴念果然登门。

        她手里拿着一叠信函，看的微兰一愣。

        “姐姐在外面，”吴念含笑上前问候，好似置身事外，笑着说：“门房的人不懂事，见是二公子的信，便以为是问候高堂的，竟悉数送来了姨母的院子。曹军一直围着，好些家书就耽搁了，也是人之常情。”

        “奴婢听说，门房是识得几个字的，”微兰笑得戏谑，不信这番说辞，便说：“这样不中用的房役，倒不如早去为是。”

        “知道微兰姑娘心里不痛快，”吴念给白露使了个眼色，说道：“如今人全凭姐姐发落。”

        白露会意，不一会就有人绑了那门房来。

        那人蒙着眼睛，嘴里叫骂着，因为害怕挣扎得更为剧烈。

        “做下这等好事，我是留不下你的，”吴念神色平静，缓缓道：“甄夫人的东西你也敢拦下，只顾着巴结讨好姨母。你难道不知道姨母病了好些日子，许多事也未必上心。我听说你还是钟嬷嬷的侄子，前日你姑姑才领了罚，如今就忘了教训了？”

        “女公子赎罪，是小人一时糊涂，送错了地方。往常公子们来信，都是先往夫人房里送去的，小人并不知如今换了送法。”

        吴念一笑，又说：“往常是往常，如今公子成了亲，自然是送到甄夫人这儿，你既这般不懂进退，留你也无用的。”

        “女公子饶命，”门房磕头求饶不已，忙说：“小人知错了，小人不过听命行事。家中还有高堂小儿，女公子就发发善心，绕我一次。”

        甄宓听着她们这一唱一和，便是等着自己开口赦免他的罪。她拨了拨茶盏，看着那人头破血流，笑道：“苦肉计演得不错，听命行事四个字我听到了。说起来是要饶你的，只是若公子知道了问起来，恐怕就不是磕头这么简单了。”

        “小人知错，小人再不敢了。”

        甄宓打量着手里的绢扇，笑着说：“要料理你也容易，只是我手里也没见过血，今日也不想因你开了先例。”

        那房役只觉得霎时坠落深潭，而后重新浮出水面，犹如获得大赦。

        “趁着公子未归，你自行离府。旁的，我就不追究了。”

        “是是是，多谢夫人大恩，多谢夫人大恩。”

        吴念的笑意略僵，似有些意外地蹙眉道：“姐姐就这么轻易饶过了？”

        “他又没做杀人越货的勾当，何必取人性命。”她笑道：“赶出去就是。”

        吴念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人，心中便有了主意，勾起嘴角似笑非笑，说：“姐姐良善，倒是妹妹白献殷勤了。”

        “你待我好，我心里都明白，”甄宓见她眼里透出的狠意，心中越发平静如水，说话也略带嘲讽。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说道：“把人带出去罢，别跪脏了我的地方。”

        这一趟原本有备而来，吴念却闹了个没脸，走了一段她回身，朝着院落咬牙道：“不过是红颜祸水，充什么菩萨心肠。”

        虽说收回了那些被拦下的信件，但过后，幽州的信函却越发少了，常常半年都未必能收到一回。

        袁熙在信函中，细述幽州布防，更提及几次与曹家交战。

        入秋时，袁绍已是病入膏肓。

        忽有一日，刘夫人忽就派人，将杨夫人锁在小院内，又吩咐人严加看守，不许杨氏进出大将军的屋子。

        甄宓正教小满抚琴，忽听外头一阵骚动，心中诧异。她便缓缓按住琴弦，听着外头动静。

        不多时，赵如绯进来了。

        “出什么事了？”甄宓问道。

        “听我身边的小丫头说，大将军薨了。”她又说：“刚才院子外头过去好些婆子，像是去后院拿人的架势。”

        恰在此时，微兰一路小跑着回来，见两人都在，只推开门压低声音道：“出事了，大将军没了。”

        甄宓闻言只是垂眸思索着，说道：“丧事可有往外报？”

        “理应报出去了，将军病了这两年，外头总是时不时都传他暴毙，”微兰道：“如今府里不少人都知道了，即便想瞒着，也未必瞒得住，索性报出去大家知道。”

        话音落，又有喧嚣传来。

        甄宓推开窗子望去，只见一群婆子推搡着袁大将军素日宠爱的几个姬妾，一路往正房而去。她想起杨夫人的院子也被看守起来，心中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这些姬妾是打算怎么安置？”微兰好奇问道。

        “我听说旁人家的姬妾，若无所出且出身良家，可能遣返原籍，若是出身贱籍，多半发卖或是驱逐府邸自谋生路。”赵如绯忽而捏紧手指，又说：“还有一种殉葬。”

        甄宓和微兰听得一惊，两人不约而同地觉着，这些姬妾只怕凶多吉少。

        “得宠的姬妾少说也有十多人，”微兰说道：“不得宠的，也有十多人。太夫人那样恨他们，恐怕”

        “连我都不过是她们手里的玩物，何况区区几个姬妾。”甄宓自嘲一笑，心也凉了一半，听得外头越发凄厉的求饶哭泣声，周身都觉得发冷。

        这一月，府邸血雨腥风。

        众人提起太夫人，就瑟瑟发抖，不敢多言。

        被灌了毒酒的姬妾，死状极为凄惨。听说有两个厉害的不肯赴死，都被人乱棍打死了。

        原先人来人往的院落，转眼空了大半，清净过了头，便显得死寂。

        空荡荡的府邸挂着白蕃，穿堂风更吹得人毛骨悚然，阴森可怖。

        如今这府里，袁大将军从前的宠妾，只剩一个杨夫人不曾处置。

        微兰几次路过，脚步飞快，只见门扉都被铁钉钉死，只开一个小口传递些饭菜，也不许人服侍，就这么让她自生自灭。

        杨夫人这一回是彻底疯了，终日拍着门嘶吼，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咒骂着刘氏与公子尚。

        “她毕竟是公子买的生母，怎的落得这般地步。”微兰坐在门槛上，与小满一起整理着书籍，又说：“所以，即便出身微贱，宁可嫁与贫寒门第，也绝不做妾。”

        “那赵姬不也过得还好？”她抱着书，一本本摊在地上，好奇问道。

        “这世上像我们夫人这样宽厚仁慈的，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你且瞧瞧文夫人，再看看刘夫人，若是遇到这样的主母，再老实本分的姬妾只怕都没个安稳觉，何况赵姬呢。”

        小满点头，说道：“还是微兰姐姐看得明白。”她摊好书籍，又凑过来，说：“姐姐，这几日晚上总听到哭声，我想和姐姐一块儿睡在耳房。”

        大人听着尚且惊恐，何况一个孩子，微兰听完便十分爽快地允了。

        这几日夜里乌鸦乱窜，每逢深夜总有侍女惊恐大叫，非说看见什么鬼魅喊冤。刘夫人素来不信这些，冠个妖言惑众的罪名只把这些侍女赶出去。

        这日夜里，东苑又闹鬼，正巧是杨夫人的园子。守夜的婆子寻声探去，已是人去楼空。她不敢瞒着，忙就往正房禀报去。

        刘夫人也不曾睡，穿着一身素衣，眼中噙着残忍的笑意：“去把公子买抱过来。我就不信，她能长翅膀飞了。”

        她披衣下床，取了一把剪子剪去灯芯，说道：“装疯卖傻，不过是骗小孩的把戏，你派人去甄夫人那边看看，保不齐，她又故技重施呢。”

        “若是甄夫人拦着”

        “那就放她走罢，只要袁买还在我手里，她就会回来。”刘夫人接过侍女手中的婴孩，摸了摸他的脸：“瞧折小模样，生得多像他的生母。”

        可没想到等了几日也没等到杨氏回来，更没有见到二房有旁人出入。刘氏只叫人看紧刘买，也无心管这些闲事，只当她是自顾逃命去了。

        甄宓也问起守门婆子，可曾有人来过。可婆子却说，根本没有人来。

        甄宓觉得古怪，却同刘氏一样，再不曾问起。

        第二年春，惊雷阵阵，袁军退守至邺城。

        微兰与赵如绯一起，帮着夫人收拾行囊。袁熙镇守幽州，一来一回也赶不及增援，只吩咐暮棠来接走家眷。

        书信是三天前收到的。她猜想着，恐怕暮棠不日就会抵达邺城。

        “赵姬，你不同我们一起走吗？”微兰对赵姬早已视同家人姐妹，愈加不忍分别。袁熙说来接走家眷，赵姬若是愿意，自然也是可以一起走的。

        “我还有父母兄弟，我走了，他们怎么办。”她低头笑笑，说道：“我若是在，或许他们还有一线生机。”

        甄宓听了，整理书籍的手却慢了下来。她能走，可兄长们怎么办。卢夫人的孩子刚刚出生，她还没见过。若是走了，恐怕这辈子难相见。

        “夫人是公子的妻，”赵如绯见甄宓有所犹豫，只当是自己说错话，道：“是公子的尊严体面，何况甄府好歹是是世代名门，曹军若是打进来，必定不会为难甄府的。”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如今能走，自然是要走的。”她心中也是舍不得邺城，说道：“我只是想起嫂子的孩子才满月，就遇到这变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也舍不得家人姊妹。”

        “保全了自己，才能保全甄家，”赵如绯劝道：“夫人与我们也是不一样的。”

        “自此，恐怕不得相见了。”甄宓从手上褪下一根玉镯，戴在她的手腕上，缓缓说道：“这对镯子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现如今既要分别，咱们一人一只，权当留个念想。虽然你我姐妹情分短，但若将来还有机会见，必不负汝。”

        “妾不能收夫人这样贵重的东西，”赵如绯摇头，非要摘下来还给甄宓，又说：“妾身份卑贱，怎配与夫人互称姐妹。”

        “你就收下罢，”微兰笑道：“这些日子咱们也算一块儿熬过来的，夫人如今身无长物，只有这件拿得出手。你若不收，夫人才会伤心。”

        “妾愧对夫人。”

        甄宓见她如此受宠若惊，并不多想，只是笑着说：“既然这几日就要分别，今夜咱们就小酌一杯，一醉方休罢。”

        “说的是，”微兰最为高兴，只为终于可以离了这里，立马起身说道：“奴婢这就吩咐厨房去备着。”


　　(https://www.50331.cc/chapter/99908628/4963902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50331.cc　文学网手机版阅读网址：wap.50331.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