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你来了，”这几年她对赵如绯生出几分患难之情，想在袁府这些时日，几次三番都有她护着，平日也十分守礼有节，更不会时常来邀功。

        两人每每这样坐着，不似主仆，倒似远房亲戚。

        “昨日夫人病得那样，想来瞧瞧夫人。”她在软垫上坐下，笑道：“夫人再养几日，定能大好了。”

        甄宓穿着白色的中衣，露出一截雪白的颈，有几缕乌丝垂落，尽显绝代风韵。

        赵如绯不知道，人病了还能这样美。她见过侍女病得脸色发白的模样，骇人又丑，可夫人病了却是另一种美。

        “怎么这样看着我？”她被赵姬直勾勾的眼神看的有些失笑，说道：“好在你是女子，若是男子我定要避开你了。”

        赵如绯自觉失态，略羞愧道：“妾失仪了，妾只觉得夫人容颜更甚从前，不免冒犯。”

        “傻丫头，我说笑呢，你也当真了。”

        微兰笑着递上糕点，凑趣道：“好在奴婢是时常跟着夫人的，不至于被夫人美貌蛊惑了去。不怪赵姬看得失神，谁见了夫人都要多看两眼的。”

        “你还说，”甄宓含笑瞪她一眼，“快去煮好茶来。”

        “奴婢说的真心话，奴婢是觉得赵姑娘颇有英气，”微兰认真道：“不像姬妾的仪态，反倒像战场上的女将士，通身一派正义之气。”

        赵如绯听得噗嗤一笑，向微兰笑道：“微兰姑娘看我，能编入袁府哪个军伍里，我倒是愿意去，恐怕你家夫人舍不得我。”

        “休要听她胡说，”甄宓笑道：“袁府还不至于要靠女子来守家门。”

        赵如绯含笑道，眼神看不真切，只听她缓缓道：“咱们是女子，是做分内之事就好。”

        “说的是，”甄宓垂下头，笑意微敛，喃喃道：“我也不想去理会什么天下大事。”

        “妾今日来，想求个恩典，”她说道。

        “你说吧。”

        “家里弟弟成亲，原本我是卖的死契，不该提这些，只是骨肉亲情，奴婢还是想去看一看。”

        甄宓看着她，含笑道：“手足之情亦是人之常情，我自然放你去的，不过这么寒酸的去可不行。”

        “夫人不必替我筹谋什么，我远远看一眼就是。”她只是感恩，深深一拜。

        “好歹你也是从袁府出去，得顾着我与公子的体面，”她亲自扶起赵姬，又道：“平日已是受尽冷眼，出去了便要堂堂正正一回，也不能让旁人看轻了我们。”

        “是，多谢夫人体恤。”她忽觉暖意，不自觉落下泪。

        “如何哭呢，难得回家一趟，欢喜些。”

        “奴婢只觉夫人如此爱护，感恩不尽。”

        “去罢，记得早点回来。”

        “是。”

        甄宓问了赵家兄弟几时成婚，叫人算了个好日子递给赵家。她从自己嫁妆衣物里选了几件颇好看的新衣，又选了两幅精细好看的头面，让她穿戴了回去。

        过后又挑了几件金银首饰，只说赏给赵家兄弟添个喜气的。

        赵如绯是坐着一顶华丽车架回去，众人远远望去，以为是哪里的夫人来做客，近看一眼，不想竟是从前女儿回来，不免感慨。

        赵家人见她如此风光，想在袁府过的不错，一时赶着上来请安问候。

        如此那日接风的人更把袁家夸得恩重如山，口里又念甄夫人的好。微兰把小丫鬟那儿听来的话都说给甄宓听了，见她笑盈盈的，心里也替她高兴。

        “这几日难得休战，”微兰叹道：“倘若天下太平就好了，说不定公子就回来了。”

        “是啊，”她倚着门扉旁，晒着许久不见的阳光，说道：“平安就好，哪怕多几房姬妾，又有什么要紧呢。”

        “夫人是说赵姑娘吗？”

        甄宓摇头道：“她的心，不在这儿。”

        “那夫人，是要放她出去吗？”

        “她若想走，也不是你我能拦得住的，”甄宓朝她一笑，不去想，只说：“顺其自然吧。”

        微兰听了，也不再出声，不知怎么，她总觉得大病一场之后，夫人显得悲戚许多。

        院子里远远地看见有府邸侍女匆匆而过，漫漫乌云裹挟着雪片，他们手里提着木桶，挽着袖子去往别处劳作。

        “夫人，咱们都会平安无事的，”她宽慰着：“袁府里外重兵把守，没人能动我们分毫。”

        她握着侍女的手，说：“咱们不分开。”

        微兰忽而动容，紧紧覆上夫人的手，坚定道：“夫人放心，奴婢誓死都护着夫人。”

        狂风而过，忽而听得一阵喧哗。

        二人对视一眼，微兰听得一阵凌乱的军靴，心提到嗓子眼。

        她忙唤人来堵住院落的门扉，又朝甄宓说道：“夫人，奴婢去瞧瞧。”

        “多带两个人，小心些。”

        “夫人放心吧。”她抽回那只被握住的手，转身找了两个丫头，匆匆去打探消息。

        似乎有争吵之声，夹杂着颇多恼怒。

        甄宓提着裙摆上前几步，待到院中听得几分清晰话语。

        “粮草如何没了下文，”为首的将士戾气深重，即便是卸下甲胄，对付几个家仆也是轻而易举的。只是外男擅闯后院本就无礼，何况袁绍病中，他不敢过分放肆。

        只是这些将士只懂杀敌，说话便也不似文人那般温和婉转，直来直去不免听着生硬。

        “文小将军，大将军几日不醒，正养病，实在无力分心战事，如今大公子在，小将军不如去找大公子商议。”

        文钦一把抓住那仆从的衣领，怒目而视，训斥道：“大公子是我妹夫，若是找他有用，何至于闯到这里。你可知外头的将士两日水米未进，堂堂儿郎，不能厮杀战场光耀门楣，却生生饿死在军营里。若一时曹贼来袭，我等饿得刀枪提不动，如何守卫冀州，我又如何有颜面见冀州城的妇孺！”

        又听得一阵齐刷刷的跪地之声，甄宓隔着围墙便知晓他们已跪成一片了。

        这些家仆都是钟嬷嬷挑选过的，大多唯刘氏是从，刘氏又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但凡有人做不好事，多半都是打一顿赶出去了。

        今日若是让这文小将军过去了，这些人只怕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两厢僵持着，忽而一位厨房管事嬷嬷惊叫一声，忙招呼着众人往后退。

        她不叫还好，这一叫众人纷纷看向她。

        文丑看着躲到侧门的侍女们，蹙眉看了看她们手里的食物，因问道：“躲什么？”

        管事嬷嬷吓得直哆嗦，扑通一声跪下了，说道：“奴婢是庖厨管事，今来给二夫人送些滋补汤羹。”

        “滋补汤羹，”前方将士挨饿，这府里的贵人倒是懂得享受，他冷笑道：“二夫人，怎么，她也病了不成？”

        “回小将军，奴婢不知，奴婢只知二房院子里吩咐了，这才急急送过来。”

        他走上前几步，蹲下身揭开食盒的盖子，竟是山珍海味鱼翅燕窝等，看得几位将士越发气愤。

        “你胡说，”微兰忽然从侧门出来，怒斥：“我要的不过是一碗清粥，夫人大病初愈，大夫早就交待不能进荤腥，究竟是谁的吩咐，平白无故送这些吃的来。”

        庖厨见微兰这般说辞，忙道：“姑娘贵人多忘事，夫人千金之躯，哪里能吃这些粗茶淡饭，且姑娘分明是吩咐的进补之物，如今怎么不承认，奴婢找谁说理去！”说完她便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你！”

        “好啊，”文小将军怒极反笑，他瞥了一眼微兰，见她身上罗裙干净，他倒是像从淤泥里滚出来一般脏污，心中便生出嫌恶，“大灾之年，素闻甄夫人良善体下，如今却是这般做派，可见是沽名钓誉之辈。病中伙食都这般丰厚，想是府里不至于拨不出粮饷的。今日我是必要见大将军一面！”

        一时众人忙上前去拦，扭打间文钦只觉家仆们只把他往墙边推，他本就硬闯了府邸，又打大将军的家仆，到底是不合规矩。

        推搡间，众人忽觉撞开了一扇院门，一个两人都扑了进来。

        文钦抬头时与甄宓视线相触，竟是一怔。

        甄宓心中骇然，一瞬间的惊愕，竟忘了转过身去。

        仆从们不敢抬头，鱼贯而出，一时只剩文钦和他身后的两个将士。

        他们自然是想不到有人站在院子里，何况他们从未见过这般风华绝代的女子，即便是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也足以让人面红心跳。

        甄宓看着对面，垂下眼睑，蹙眉露出几分不喜。

        文钦这才回过神，低声呵斥道：“出去！”

        他虽是武将，从小也曾读书知礼，方才硬闯后院他还有说辞，如今是却是逾越。

        战场上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迁怒女流。

        说罢，他朝甄宓恭敬一揖，道：“叨扰夫人。”旋即转身，便要和他身后的几名将士一起出去。

        甄宓却唤道：“既然来了，就坐下说话。”

        “末将”

        “这么多人拦着，文小将军今日若不大开杀戒，是见不到大将军的。”

        门外那些仆从一听，俱是一颤，只顾瑟瑟发抖。

        他瞥了一眼那些人，忽而明白了什么，内宅诡谲，有时比战场还险恶。

        微兰忙扶着甄宓，说到：“夫人，咱们回去吧。”

        “你去泡一壶茶来，说起来文将军与我们也有些亲戚的情分，说说话也是无妨的。”

        二人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文钦觉得风大，可不敢提什么。

        如今众人眼下，再有什么逾越，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可有见过大嫂？”甄宓先问道。

        “是，”文钦知道甄宓口中的大嫂，便是他嫡亲的姐姐。

        这位甄夫人他也曾听姐姐提起过，不过姐姐口里都没好话就是了，一说她奢靡无度，又说她善妒无能，如今见了真章，却姐姐口中那样不堪；“姐姐放不下父亲，总会哭两声。”

        “父女情深，我明白。”甄宓道：“大争之世，又有几人能享天伦之乐。”

        “方才是末将无状，向夫人赔罪了。”

        “算不得什么大事，小将军不必放心上，”甄宓接过微兰递来的茶盏，又说：“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能让小将军不惜犯上的将士们，如今是个什么光景。难道。粮草迟迟不曾发放吗？”

        “原定支撑一月的粮草，军营里已减半生生熬了两个月，昨日军营里已不剩一颗粮草。军需官几次催促，空等两日一无所获，末将这才犯上闯入。末将想过若是能用一条性命换几千弟兄的生死，末将觉得值，好歹这城池还有人守。”

        甄宓见他眼眶里布满血丝，自是明白，若不是穷途末路也至于如此。

        “我想起兄长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当初黄巾军起义时，也是无人管他们生死，朝不保夕，”她叹息：“如今黄巾军虽灭，但这天下纷争，伤害的终究是平民百姓。而文小将军，如此困境还能不扰百姓，实令人敬佩，粮草之事我替你办妥吧。”

        “什么”文钦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这可不是一两件首饰的钱，又道：“夫人一介女流”

        “我说可以办到，自然是有法子的。”

        “可是乌巢已经”

        甄宓淡笑道：“你带着我的印信，去二十里外的事农庄，告诉庄主开仓放粮。只是庄子里东西不多，虽没有几十万石，七八万石总是有的，只是这八万石粮食我也得留下两万石接济灾民。”

        六万石粮食，竟是说给就给了。

        “我只求将军一件事，守好冀州，相安无事。”

        文钦忽而对她升起敬畏之心，抱拳道：“夫人大恩，末将竟不知如何报答。”

        她笑道：“从此，咱们也算共患难了，勿再做白白送命的事。哪一日我若是揭不开锅，也请文将军慷慨解囊。”

        “夫人说笑了，只是夫人日后若有难处，末将定全力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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