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卷土重来未可知

黄道历一千两百三十二年，时值重阳，道门中德高望重的清明真人羽化登仙。

        同年同月同日同时，释宗里才望兼隆的檀华法师涅槃圆寂。

        二人在自己的宗门弟子面前各留下一句八字偈语真言，合起来是令观者如坠云雾的十六个字：“阴阳颠乱，白鹤蒙尘；枯骨渡海，天魔复来。”

        前来参加清明真人葬礼的玄门众多高手一听说两位上师高人的偈语真言中有“天魔复来”几个字，忍不住交头接耳，聊起玄门中曾经有资格被众人称之为“魔”的那个男人。

        小喽啰将“惊慌失措”写在脸上，慌慌张张道：“枯骨渡海……天魔复来……天魔复来……难道是他任素任大魔头要从蓬莱幻境卷土重来了？”

        “嘘——他的名字也是你能提的？”

        自诩为“高手”的前辈则不以为意十分淡定：“反正任素十年前已经死了，你们到底还在害怕什么？除非他真能应‘天魔复来’的预言死而复生，不过人死如灯灭，这家伙早就在蓬莱岛上……”他作势向手掌上轻轻一吹，口中“呼”地一声，“……化为齑粉散在天地之间，已经灰飞烟灭，尔等不要自己吓自己，丢人现眼。”

        三脚猫们依然忐忑：“万一呢？万一有人替他作法招魂呢？”

        正气盟东方盟主派来吊唁的特使——盟主长孙东方飞鸿十分自信地说道：“玄门中懂得招魂之术的高手大抵都在此处，哪一个不是当年‘西昆之围’中对任素及昆仑残党斩尽杀绝、和任素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又怎么会帮他招魂引魄，把仇人从幽冥引回人间？”

        东方飞鸿身后的亲随帮腔道：“况且诸位知道，招魂之术极其耗费修为，如若真有人设坛作法，必然会引起四方灵力异动，驻守在九州各处的正气盟弟子一定会发觉。”

        东方飞鸿不屑地笑道：“我们既然可以杀他第一次，就可以杀他第二次。”

        清明真人与檀华法师亡故前的两句话，有人不以为意，有人却记在心上。

        清明真人繁琐的葬仪完毕后，天地间不知何处的一方山中密洞，有两个声音正在黑暗中低语。

        “天下万物的来和去，都有它的时间。你刻意去求的东西，往往是求不到的，反会因贪嗔痴念伤及自身。何况你原先从来不曾争取，如今又何谈所求？”

        此人声音清亮疏朗，虽然在阴凉幽暗处响起，但却让人心生暖意，仿佛是隆冬腊月的风雪中正巧瞥见云层中透出的那一缕日光，在冰凉中触到一丝欣慰。

        回答他的声音则沉静温润，像极了三月春风里落在手心的一点残雪。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番天意若不从我，我心甘情愿认命，从此闭关不出，再不过问人间闲事。”

        一心劝阻的男子听闻，一声叹息：“秘书上所记载的引魂之术，不仅需要与他八字相合的一具肉身充当魂器，更需要施咒者的心头血一钱，如今我虽然侥幸已经找到这具肉身，可是心头血……”他有意拖延，有心想测试一下对面之人的决心，是否只是一时突发奇想心血来潮，是否值得自己倾囊相助。

        对方一如传闻中的沉默寡言，只用微微颔首示意表达自己甘愿献出一钱心头血的意愿。

        男人挑了挑眉，在微光中继续试探：“取自己的心头血，会破掉你修炼二十余年才筑好的心境，至少折损你三成功力，你当真舍得？”

        “舍得。”

        “即便你真舍得自己的心头血，加之我以毕生修炼的九天灵脉辅助，引魂术成功的几率也不过一成。若是中途失败，将会折损干净你之前三十年的所有修为，你难道也愿意？”

        对方义无反顾：“愿意。”

        “好。”男子补充道，“秘术一旦运转，你需要在雪洞中独自闭关九九八十一天，中途不能被任何人打扰，我送佛送到西，会请断不会言语此事的可靠之人为你护法加持，保证你不被闲人杂事干扰。待你出关后会与思南佩的灵力进行通感。一旦通感成功，思南佩上有荧光闪现，则说明此次引魂成功，你只需要沿着思南佩所指引的方向而行，不出十日自然会再次与他相见；但若阵法失败，你轻则出关之时灵力尽失，与凡夫俗子无异；重则当场走火入魔迷失心智，从此人不人鬼不鬼堕入阿修罗境。这后果，你当真清楚？”

        “清楚。”

        男子见对方心意已决，一声叹息：“好，你我相识多年，当年也有书院同窗之谊，任素是我多年挚友，我不信他当年会在辛夷坞中大开杀戒，也想一探究竟找出当年血案的真相。我今日破例出手帮你，预祝你能如愿以偿，并希望我也能如愿以偿。”

        “多谢。”

        “你这个人……”男子扶额，“这么多年始终惜字如金，就不能多说几个字？”

        对方在黑暗中沉默许久，方才憋出一句：“此番招魂之事，有劳了。”

        男子一声叹息：“算了，我就不应该强人所难，当年任素都无法让你这个闷葫芦开口，我就更不该作痴心妄想。”

        ……

        他们口中的任素，便是曾经的南疆名门无量宗大弟子任素任雪辉，聪慧敏捷机智过人，曾经被人赞誉为玄门中的天赋奇才。

        此君原本只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南疆孤儿，却运气极好，有幸得到无量宗老宗主的亲传亲授，练就一身以一当十不在话下的过人剑术，且天资聪慧，利用长在南疆蛮荒之地的条件，无师自通学会鸟兽之言，传闻他可与鸟兽沟通，催动草木之力。

        任素十五岁时，受老宗主指派，陪同少宗主前来金陵白鹿书院游学历练，又尊白鹿书院山长白鹿散人为贰师，在心法口诀方面日益精进一日千里，对奇门遁甲也颇有心得。到他十八岁出师离开白鹿书院时，已经是小一辈玄门英杰中的个中翘楚。

        只可惜他后来误入歧途，在玄门正道剿杀外邦魔教时被美色所惑，与□□妖女唐婉儿勾结在一起，想要独吞魔教内流传百年的神秘宝藏，并在暴露后于星城名门王家的别馆中大开杀戒，留下累累血债，最后只能叛出师门投入□□门下，与玄门正道从此决裂。

        在被玄门正道追剿的过程中，任素最终退无可退，只能带领魔教残党避世幽居于东海之上的蓬莱境，于蓬莱仙山中声色犬马骄奢淫逸，狠狠玷污了一番仙境圣地。

        当时便有高人预言，任素作恶多端，即便远离东土羁旅海外，也必然会遭到天道报应。最后果然如高人所料，正当玄门正道又组织了一次“正气盟”、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剿杀任素这个大魔头之时，没想到他会因为走火入魔而筋脉尽断灰飞烟灭。

        一代传奇从此身殒，连名字也成了一个不可说的禁忌，只能是有心人在一些断简遗编残墨遗楮间小心查找，方可窥见一二遗存。

        至于何处可以窥得？便要转眼到离东海蓬莱境千里之遥、烟淡水云阔的江南。

        黄道历一千两百三十二年，时值大寒，距离极乐宗主任素任雪辉过身之日，恰恰十年之整。

        正是隆冬时节，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席卷金陵。

        位于金陵城郊凤凰山上的白鹿书院内外银妆素裹冰雕玉塑，山门旁所悬浮一块灵力充沛的五色琉璃碑，上书一个阳文大篆、笔力厚重的“道”字，已经被猝不及防突如其来的暴雪掩没大半。

        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中，作为书院山长的白鹿散人宣布暂停书院课业，休息三日。

        尽管得到来之不易的休假，但因暴雪时下山不易，白鹿书院的三百门生大多只能守在自己房中打坐聚气、盘整筋骨。其中不乏好学者，三三两两聚集在汇集天下经卷的藏书楼敬慈斋中，聆听自己所在宗门的师傅谈玄论理。

        白鹿书院成立伊始，便号召玄门众家破除门派之别互通有无，共同精进。因为“有教无类”、“不拘一格”的治学之道，数十年后白鹿书院已经成为天下玄门众人公认的“三公”之地。

        人间富贵处以三公为尊，世外桃源里亦以三公为尊。

        只是此“三公”非彼“三公”，而是公平，公正，公开。

        白鹿书院可以提供一个机会，一个无论天南地北门派大小，都可以不分尊卑围坐一团闲聊本门派心法口诀与人切磋道法的机会。

        然而时日一久，总有眼高于顶的年轻人自视甚高，自觉自己的门派是当世第一，不免轻视其他宗门，在书院中隐隐分出三六九等。

        至于一些人丁凋敝的小宗门，只能退避锋芒，尽量低调行事，不过也有名门因为宗主性情淡泊，不喜欢与人来往，才会显得离尘避世，锋芒黯淡。

        比如主修清虚之术、提倡清心寡欲的清净宗。

        清净宗如今的话事人，代宗主兼执法长老——谢璟谢冰玉出身广陵名门谢氏，家门中豪杰无数。而身为谢家七公子的谢冰玉天资聪慧过目不忘，敏于行而讷于言，从小颇受宗门中前辈器重，甫一入门便被视为继承清净宗的不二之选。

        只是清净宗的长老们没想到谢冰玉此人过于沉默寡言，对世俗名利毫不在乎。在清净宗门下首座弟子苏灵韵失踪后，谢冰玉将象征掌门之位的断情令空悬于高堂玉座之上，自己只肯接受执法长老的职位。即便在恩师白鹿散人的劝导下勉为其难接任代宗主之位后，他也是一心教授宗门中的几个弟子，极少过问俗务，更少与其他宗门往来，曾经辉煌无比的清净宗隐藏声势日衰，渐渐落到二流宗门的境地。

        如今清净宗中为数不多的一群弟子，因为宗门不显的关系，在藏书楼中钻研精进的时候也只能被人挤到偏僻角落里，自己在故纸堆中辛苦寻觅资料。

        “师兄！”身为清净宗二弟子的宋辞在一堆残卷中尖叫一声，高举起手中的半卷残书，“你们看我找到了什么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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