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咚咚。”

        千宫琉璃打开门，果不其然看到了自己以前的熟人。

        只是他已经完全忘了她。

        “嗨。”紫发青年勾起嘴角，扬起手来跟她打招呼。“琉璃酱现在方便吗？”

        ……为什么是琉璃酱啊。

        虽然心里如此吐槽着，但她还是向后退了一步，拉开房门，示意他进来。

        和其他人整洁但简朴的房间不同，千宫琉璃的房间充满了生活气息。地板铺了柔软的淡黄地毯，床头放了几只动物毛绒玩偶，占据了一面墙的书柜里塞满了轻小说，床边是一张书桌。

        书桌靠墙的位置放了一块木板，上面钉着一些照片。和雪糕车店主的合照、宿舍外漂亮的人造风景、被打扮成女仆的“浮游”（监视器吉祥物）……能看出来，千宫琉璃的确是长期生活在这里的人。

        在得到本人的许可后，射落坐在了房间角落的懒人沙发上。而千宫琉璃则坐在床沿。

        “我们应该没有熟悉到会在我的房间里闲聊的地步吧。”即使经历了刚才的小冲突，她看起来仍然好整以暇，随意地翘起腿。她说：“你想问什么？”

        射落摸上了自己的下巴。“嗯……是呢，我想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呢？”

        见对方挑起眉，他又补充道：“不，这不是搭讪用的台词哦。如果我要搭讪的话可以做得更好。”他对千宫琉璃抛了个媚眼。

        “嘛，总之，当我看到你的时候就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所以我才想问你——我们以前认识吧？”

        射落向来聪明，在学校的时候无论是学术还是体育方面的成绩都名列前茅。他能通过导演透露出的情报而猜到自己也被清除过记忆并不奇怪。何况，记忆并没有真正地被清除，只是被隐藏起来了而已。

        因此，千宫琉璃直截了当地说：“是。在正式成为常驻演员后，我在现实世界的痕迹被清除了。在那之前我们的确认识。不过，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所以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射落在此之前都只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接触过被抹消存在痕迹的演员们，但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也被更改过记忆。

        哪怕是在千宫琉璃道出真相后，他还是想不起来关于她的任何记忆。

        七年前，自己还是一个高中生。千宫琉璃身上穿着水手服，七年前的她还是个小学生吧？不，在这里，演员似乎会一直维持原本的样子……她在那时应该也是高中生，而且身上的校服和他以前的高中校服是一样的，所以他们很可能是同学。

        千宫琉璃看得出他内心的焦躁。

        “导演允许我说出来，也就表明了他们确信了你无法回想起任何事。”

        她主动转移起话题：“你来这里应该是还有事想问我吧？我可以在最大范围内回答你的问题，当然，明知道不可能得到回答的问题就不要问了。”

        “我明白了，谢谢。”射落很快调整好了心情。毕竟他已经出来社会工作好几年了，还在情报局当上了课长，他自然有较常人更冷静和理智的思维。接下来，他针对以往的演员、配信题材和规律等范畴问了几个问题，千宫琉璃都以自己所知的内容一一回答了，并建议他到图书馆找找看往期配信记录的详细数据。

        离开之前，射落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琉璃酱想要留下来，是因为想要实现愿望吗？”

        “不……虽然我的确觉得这里的生活条件更好，被粉丝追捧的感觉也不错，但我没有什么非要实现不可的愿望。”她摇了摇头。“我会待在这里，是因为神对我这么说了。”

        “神…？”

        “没错。我能听到神对我说的话。之前我提到过的因病辍学，真实原因其实也是这个。”原本漫不经心的千宫琉璃眼珠一转，幽深的紫眸忽然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想知道吗？神对我说了什么。”

        还没等他回答，少女就从床边站了起来，几步就走到他面前。

        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语：“神说，我会杀了你。”

        ＊

        时光流逝，不知不觉间他们自进入异世界配信起已经过了一个月。最初众人都不习惯要随时被点名上台表演的生活，但现在大多数人已经进入了“演员”的角色，会主动扮演好被分配的角色，争取早日赚够点数回到现实世界。

        不过，尽管十人以前在现实中的职业都不是专业演员，他们之间的演技也有着差距。比如说在高中加入了戏剧社团的万城灯城是演技最好的那几个人，而神智如同小学生的废寺拓海不单没有技巧更没有感情，连棒读台词都废劲。

        然而，得到最多点数的人，往往是千宫琉璃。

        她的演技成熟，但平心而论不至于到达撼动人心的地步。

        她和其他人相比最大的优点有两个。一是她从来不在意被分配到的是什么剧本，哪怕是推理悬疑剧里的连环杀人犯，她都可以面不改色地拿刀捅人，完全没有心理负担。当然，就算被分配到的是受害者角色，她也从不抗拒。

        二是，她在异世界待了七年，有着深厚的观众基础，可以说是国民级别的女明星也不为过。就算她演的是人设没有闪光点的配角，观众都会无脑给她打高分。

        据她所言，每轮配信开始时她的点数都会被重置。但现在才过去一个月，她就已经快凑够回到现实世界所需的点数——当然，她没打算回去。

        由于那天向众人透露了自己监视人的身份，千宫琉璃受到除了射落水树以外的所有人的排斥。如果不是有导演站在她这边，恐怕她第二天就要被赶出宿舍了。只有射落对她持友善的态度，偶尔找她聊天，还会特意给她多做一份饭。

        ……虽然不知道他的主要目的到底是刺探情报，还是真心实意地在关心她。

        射落私下曾问过她：“你很喜欢演戏吗？”

        千宫琉璃在日常生活中很少表露出明显的情绪，但在戏中却能摆出鲜活的表情，并以充满抑扬顿挫的声音和随意挥舞的肢体操作表达她激烈的感情，相比电视连续剧更像是舞台剧。虽然这种夸张的演技放在现实世界里可能会被评价用力过猛，但在异世界颇受认可，收获大批粉丝。

        对此，她的回答是：“配信是不算无聊的工作。相比起演戏的体验，我更喜欢受观众崇拜和喜爱的感觉。”

        所谓观众指的是“异世界”的居民。其他人在空闲时间也会经常离升宿舍探索，自然是遇见过那些异世界人。不过他们……一言难尽。

        虽然能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但一旦问了比较深奥的问题，他们就会像游戏npc一样只会重复已知的话语。而这个“深奥”的定义是什么？就连问他们觉得演员要怎样提升演技才能得到观众的喜爱，他们也只会说“缺少那种「哇」的感觉”。

        就像小孩子。

        然而，千宫琉璃非常享受这群小孩子的崇拜，甚至固定每周周日的中午都会跑到异世界城市的中央公园举行粉丝见面会，特别的节日会在导演的帮助下主持电台节目。

        这样小打小闹般的虚荣心让射落觉得……很可爱。初见时少女身上神秘忧郁的面纱被揭开，她真实的样子意外地天真且真诚。

        有记忆的残影在他的脑海中滑过，快得抓不住。

        奇异的失落感使他心神不宁，一时大意，情绪便压过了理智。

        他说：“异世界配信终究是非法的，假如有一天它要被终结了，你会怎么办？”

        千宫琉璃听见后，没有露出不快的神色。她相当平静地道：“我会听从神的下一步指引。”

        千宫琉璃嘴上经常提到她的那位“神明”，但她并非是真正的信徒，提起衪时也没有丝毫敬意。射落水树隐约察觉到了，神的话语，其实只是她用来糊弄人的借口。

        ＊

        射落水树的真实身份是情报局派来的卧底，他与线人联合，最终成功和情报局里应外合，摸清了异世界配信获取地球基站访问权限的方式，情报局正式开始介入异世界配信的运行，准备摧毁异世界配信。

        情报局的干涉开始，人造风景和建筑物消失不见，露出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黑暗之中有无数的数据流动，不同颜色的字体流成了彩虹一般的瑰丽光带，象征着观众的半透明的屏幕浮现在他们眼前。

        在公布自己的真实身份后，他向导演开始了交涉。

        尽管他本人仍然身处于异世界配信的控制之下，他提出了条件：终止配信，否则情报局会采取强硬措施，破坏异世界配信的源系统，强行中止配信。

        演员只有意识来到了异世界，身体还好好地待在现实。然而，强行中止配信的同时，演员意识的远程协同状态也会中断，可能会令他们的身体进入脑死亡状态。

        在射落的交涉中，这一轮演员的安危并没有被放到优先考虑的位置上。众人哗然，可是在大义之下，他们的性命和中止可能造成无限危害的异世界配信相比，显然是后者更重要。

        和愤怒不安的其他演员不同，千宫琉璃由始至终都是平淡的样子。

        她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面对情报局的威胁，导演表示无法接受停止配信的要求，配信的宗旨是要为异世界人提供娱乐。

        情报局当然也没那么天真。在提出了强硬的条件后被拒绝是合理的结果，随后射落又提出了新的条件：可以对异世界配信从宽处理，但他们要求异世界配信提供迎来deadend的演员的生物数据，让那些受害人在现实世界苏醒，并且释放本轮的所有演员。

        软硬兼施下来，导演一时沉默不语。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下，他最后回答说要和上司商讨——也就是制作人。

        第二天。导演来到了宿舍。

        那时他已经没了昨天被威胁时的弱势姿态，反而是如同往常般自信满满，双手交握在腰前。

        “制作人已经做好决定了。”这是他的开场白。

        下一秒，失重感骤然笼罩了所有人。当睁开眼睛时，场景已经从熟悉的宿舍变成了庞大的戏院舞台。

        台上站着三人。站在舞台中央的导演位于紫色长发的青年与银发少女之间。

        “我们已经仔细考虑过情报局的要求了，那并非不能实现。只是在那之前，也希望我方的要求能够得到实现。”

        “异世界配信的宗旨，是为异世界居民们带来精彩的剧目。其中，有什么是要比昔日好友反目成仇、彼此厮杀的爱恨情仇要更激动人心的呢？”

        “千宫小姐是受到异世界住民们信赖的偶像，让她来代表异世界出演最后的剧目再合适不过。而射落桑则代表着其余的所有演员。”

        “射落桑想要中止异世界配信，拯救包括以往的演员在内的238人对吧？那么，在接下来的决斗中胜出就可以了，当然，到时千宫小姐还会留在这里。相反，如果你输了，我们将不会接受情报局的任何要求。”

        “规则很简单，拿起武器互相厮杀，至死方休。”

        “……！！”

        射落睁大了眼睛。

        在千宫琉璃的后方，他看见二楼的观众席上众人焦虑的表情，张开又合上的嘴巴，但是他们的声音被隔绝在无形的屏障之外。

        “为了更好的节目效果，仅限今次，我们会解开射落桑的记忆限制。”

        “游戏开始——！”说完，导演便从台上消失，留下对视的二人。

        ＊

        千宫琉璃的扮演，早在进入异世界之前已经开始了。

        她非常容易走神。就算是坐在她面前讲话，也经常说到一半就发现她从头开始就完全没在听。

        她以前在私下情绪反复无常，老是突然变得异常冷淡，原本高涨的兴致全无，变脸之快叫人讶然。后来，她索性渐渐在人前都不怎么激动地大喊大叫了，别人只当她的性情终于变得沉稳了起来。

        别人说她不懂人心，不会读空气，极度讨厌和人接触，看见正在哭泣的同学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经过。

        她看起来稳重，实际上缺乏自我照顾的能力，如果不是有射落在照看，经常会不想吃饭，或者懒得加热便当直接吃冷掉的饭菜。

        种种蛛丝马迹在一瞬间浮现，射落从未如此清晰地认知到，自己一直忽略了青梅竹马的变化。强烈的感情涌上心头，让他想要说点什么，说自己很后悔，说自己很想念她……但当他看到手拿着西洋剑的千宫琉璃用严肃的表情盯着他时，他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理智回笼，他开始思考。

        少女说：“把剑拿起来。”她的声线是平静的，但放在此刻却令人感觉充满了寒意。

        射落看了她一眼，缓缓地弯下腰，拾起了在打光下熠熠生辉的长剑。

        千宫琉璃似乎完全不打算给他接话的机会：“你有和异世界居民接触过吗？我不是指单纯的问好那种程度，而是深入地和他们聊天，了解每个人的喜好，倾听他们独一无二的愿望。”

        “他们都很傻，傻到会盲目相信演员说的话，即使你说现代社会的人喜欢吃苦瓜味冰淇淋也会信哦。很可笑吧？”

        “但是在那些笨蛋面前，我不需要费尽心机伪装自己。我说能听到神的声音，他们一听就信。不过其实我最清楚，跟我说话的并不是神……而是我自己。我心底里的声音现在正在对我说——”

        “——我要杀了你，守护我的粉丝。”

        少女手腕一转，右脚往前迈出一步，摆出了战斗的准备动作。她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中映出了昔日友人的身影。

        “来吧，我们已在舞台之上。”

        ＊

        “等一下——”射落一边躲闪，一边试图与她沟通。“琉璃！”

        “不等。”千宫琉璃的手一伸，尖锐的剑尖从他脸颊边擦过。她是何时学会用剑的？无论如何，她在这七年间长进的不止是文戏上的演技。

        在无效沟通之下，本来只防守的射落开始气喘，终于沉不住气，对她挥出一剑。

        当然，没有砍中。

        这一击让千宫琉璃终于露出了微笑。

        “这样才象样。”

        青年紧紧盯着面前的敌人，眼中已经没有了远处的观众，心里也没有了那表面上已故的230名演员，只有一个人——千宫琉璃。

        在这场决斗中，射落浪费了太多机会，他的体力被有意消耗，已经开始落入下风。他被擦伤持剑的手臂后往后退到舞台边缘，另一只手捂着伤口。

        他现在已经忘记了平日极力想要维持的风度，厉声道：“告诉我，琉璃！你为什么想要留下！？”

        千宫琉璃像是一头谨慎的狼，上下打量着自己已露出颓势的猎物，在找到最合适的时机之前，她不会进攻。因此，她乐意陪他拖延时间：“那么，你认为，现实世界对我而言有什么好留恋的吗？”

        射落一怔。

        ——我难道不值得你的回眸吗？

        这样显浅的感情只出现了一瞬。马上，理智就告诉他：是的，对她而言，你明显不值得。

        “你还是没变，水树。”即使是用着亲密的昵称，千宫琉璃的腔调仍然是冷酷残忍的。“从以前开始，你就是这样……你是高洁的、温柔的、完美的……你让我厌烦透顶！”

        说到后面，少女的声线拔高，同时快步上前，向前刺出一剑。

        “铮！”

        剑身碰撞，夸张地激起点点火花。

        攻击被挡下了，她没有抽身，而是接着施力，二人手上的剑在这力量的角逐之下颤抖。

        胶着状态中，她继续说：“你说我很强大……少给我贴上你一厢情愿的标签了！假清高的家伙！”

        少女的眼神变了。她死死瞪着射落，咬紧一口白牙，紧皱的眉头和青筋暴起的脖子显得她有些狰狞——她满怀杀意！

        青年再次感到有寒意爬上背脊，心中的愤怒同时被点燃了。

        “你不说的话，我要怎么知道啊——？！”他负伤的手臂猛地发力，竟将千宫琉璃击退了两步。

        “铮！铮铮——”

        “总是默不作声，你以为我为了猜你的心思付出了多少努力啊？居然还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

        “铮！”

        “对你来说，我到底是什么？！”

        “咻—”

        剑刃擦过少女的脸颊，划出一道血线。先是如雨露般的血滴出现，接着血就像是雨幕展开一样流下，染红了她半边脸颊，有些骇人。

        血色刺痛了射落的眼睛。在他走神之际，受伤的千宫琉璃似乎进一步被激怒了，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他踢下舞台。

        决斗尚未停止。他们之间只能活下来一个。

        射落的后背重重地砸在台下的椅子扶手上，疼痛使他眼前一黑，身体无力地滑到地上。当他的视野恢复时，看到千宫琉璃提着剑跳下舞台，像是即将收取胜利果实的母狮，脸上带着残存着几分凶狠的淡漠。

        “你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冰冷的话语伴随着剑刃一同落下。在剑身反射的倒影中，射落水树看见了自己充满痛苦和恐惧的表情。

        “噗。”

        细剑深深地刺入了青年的左肩膀。在生死存亡之际，求生的本能让他抛却了思考，右手发力，从右斜方捅进了猎人的腹部，又从左边冒出了剑尖。

        “……”

        “啪啦……”

        细剑摔到地上，千宫琉璃没去理会脱手的武器。她终究是凡人，受了重伤后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她后退两步，最后带着腹部的剑一同倒下。

        “琉、琉璃……”

        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虚弱的射落挣扎着站起来，踉跄地走到她旁边，又脱力跪了下来，戴着手套的手覆上少女的手背。只是这次，他的力道不再轻柔，手指用力扣紧了她的掌心。

        不用尽全力去抓紧的话，她就要再次离去了。

        射落水树要崩溃了，他像是变回了七年前那个多愁善感的少年，语无伦次地说：“对不起…对不起，那个时候，现在也是…”

        晶莹的液体同样从千宫琉璃的眼角流下。她自嘲地扯起嘴角，断断续续地道：“到最后…都不值得信赖……连粉丝的愿望也、辜负了……我根本不、不像是你说的那样强……”

        “不，琉璃，你是我见过最强大、最温柔的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我对你，不止是朋友啊…”

        青年垂下头，额头抵上少女的手背，及腰的浓密长发垂在他脸颊旁边，掩住了不断从他脸上滚落的泪水，以及被泪水晕染开的妆容。

        血腥的气味涌入鼻腔，这却是他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在他没看到的角度下，千宫琉璃笑了。

        “我也是……我喜欢水树。”

        ———————

        白光吞噬了所有人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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