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穿破

许黯看他师尊宽大的袖袍笼在那张青白的脸上，嘴唇抿的很直，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他看到那只手颤了一下。

        很快，雪消石出，周边苍茫如同水雾一般逐渐消散，他们回到了那片青葱的竹林里。

        夜已经黑了，一个孤零零的魂魄仍然背着书篓，呆呆的等在路口，嘴里念念有词。

        师尊捏了一下他的手，“跟在我旁边。”

        他话说的很轻，也很快，说完之后丝毫没有迟疑，直接往书生那边走。

        许黯其实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辈子他师尊虽然有些奇怪，但做的事情和上辈子大差不差，接下来发生的自己也都经历过。

        上辈子他就是在这里被划破脸，直到死前仍然留着那道恐怖的伤疤。

        就在右脸。

        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右脸，动作很轻，但还是被旁边的人察觉了。

        师尊的手薄而匀称，握着有些凉。说实话，他很讨厌与人接触，特别是这种道貌岸然，有着弑母之仇的仇敌。

        但他咬下了心中的那份恨，而是轻轻的攥住了他师尊的手。

        此时天已经黑的彻底，月光从林子间洒下来，落到地面上，全是阴惨惨的白光。

        宋识轻轻握紧回应许黯，示意别分心。与此同时，他眼睛有意无意的瞥向他们周围。

        他总觉得周围有道灼热的视线，一直在往他们这边看。

        但愿不会出什么意外。

        世人说三魂七魄，只知道这些魂魄死后飘荡，却不知他们一直游走在自己的记忆里，沉浸在虚幻的欢乐中，也定格在绝望的痛苦中。

        像书生这样死后还能捏造成一个小小的背篓，装着一篮子书的，却很少见。

        他们到了书生跟前，书生仍然两眼迷茫，看见来人迫不及待的要讲什么，只是他才开口，那人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温声道，“阿轩，别动！”

        接着，他看见那人解开了一个袋子，不知施了个什么法术，那里面虚渺的魂魄便顺着他的手势出来，一团团的钻到自己的身体里。

        书生茫然的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脑子里参杂了无数乱七八糟的记忆。

        欢喜的，悲伤的，悔恨的，遗憾的……

        他闭眼想流一滴泪，却惊觉自己已经身死灯灭，现在是魂魄化身。

        “都记起来了吗？”

        一道清冷的嗓音传过来，仿佛利刃划开长夜，眼前的男人长身玉立，仙风道骨，颇有仙人之相，书生茫然的点点头，“您是？”

        宋识道，“不必认识我，你还记得你在等谁吗？”

        书生低着头，嗫嚅道，“在等我的心上人。可是我都死了，这些都是痴心妄想罢了。”

        他看眼前人没有害怕的意思，想着这是来抓自己的道士，日后好多话都没机会说了，不吐不快，便道:

        “公子，您有喜欢的姑娘吗？”

        宋识没吱声，倒是许黯挑了个眉，眼神微妙的看向宋识。

        这不提他都忘了，他这好师尊在五年后正好跟自己喜欢上了同一个人，那姑娘还选了他师尊。

        这人除了一张皮囊，还有哪里比得过自己？他越想，心里那团火就越烫，烫到后来，他感觉师尊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那团火焰却压下去了一些。

        月光下，他能看到他师尊紧致的下颌，修长的玉颈，落入宽大的白袍中，显出一分禁欲美。

        好烦，怎么又盯着他看？

        许黯别开头，使劲按下刚才的那分悸动。

        他师尊莫非也对他下蛊了？

        宋识对此一无所有，只是静静的听书生讲话。

        书生的脸一半都埋在阴影下，看不太清，他声音文文弱弱的，像走了一条很久的路，

        “我有，可惜再也不能去见她了。因为我……死了。”

        远处秦湘乡听了，立刻想上来，但摸了摸自己满目疮痍的脸，瑟缩了一下，反倒躲在树后，背靠着树，悄悄听书生讲话。

        宋识温声搭话，“那你一直在这里守着，送来人书是做什么呢。”

        书生叹了一口气，道:“说出来倒很神奇，我死后成了一缕游魂，日日飘零，我很想去找自己的心上人，可又怕吓到她，只能每天在坟堆上叹气。”

        “后来有个云游的道士觉得我可怜，便说可以帮我，不过不能见面，只能拿着一样东西，在她居住的村子外面等人，由别人帮我转交给她。”

        “我想来想去还是没敢给她送东西，而是把以前寄不出去的信装订成册，请人帮我送给她的丈夫……我们曾经是好朋友。”

        他又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哑，“那是我去世前写的信，回忆我们之前的友谊，再暗戳戳的问一下我心上人的情况，问她过的开不开心，有没有好好吃饭……然而当时这些信一直送不出去，直到我死了也没有。”

        他苦笑一声，继续讲，“我当时很怕直接写信给湘乡，漠之会误会，便选了这些信，守在这个路口，见人就发。”

        “后来慢慢的，我感觉自己的灵魂越来越虚弱，好像有部分脱离了我的身体，再后来，我也不知道我在干嘛，只是拼命的想把这些书送进去，再等一个人。”

        他眼眶里黑漆漆的，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垂着眼也不知看哪，脸比月光还惨淡。

        十年了，从没有得到回信。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那你现在等到了。”

        那句话清冷清冷的，却像是火星子，溅到了他的耳朵。

        书生心里怦怦直跳，他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存着一份侥幸，追问，“什么？”

        宋识云淡风轻道:“这林子里有一朵栀子花，你能找到吗？”

        他还没说完，只说到“栀子花”书生就眼前一亮。

        事实上，他在刚“醒”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栀子花香，但这荒山野岭里怎么会有栀子花？

        他方才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听到宋识一提，眼睛瞬间亮起来。

        栀子花……秦湘乡……

        没错，她就在附近！

        而树后的秦湘乡听到这句话就感觉不妙，下意识想跑，但想到这一别可能就是永远，一时间脚就挪不动了。

        就是这个时候，她感觉有个很轻的步子走到自己旁边，哑着声叫了一句“湘乡……”。

        伪装了十年的坚强瞬间剥落，等书生真正站在自己面前时，她内心已经溃不成军。

        书生看着蹲在树根底下捂着脸的红衣姑娘，又颤着声叫了一句“湘乡”，那姑娘还是不应，只是喉咙里传出了若有若无的抽泣声。

        那是日思夜想了十年，从不希望出现的声音。

        书生俯下身，一把把秦湘乡抱住。

        秦湘乡已经泣不成声，却把头扭过去，声音稀稀拉拉的，“我不是湘乡……阿轩，我现在很丑……”

        书生很轻柔的拍了拍她的后背，让她完完全全靠在自己的怀里，鬼魂没有触感，但他还是能感受到秦湘乡身体的颤动。

        “湘乡，没关系的……”他说完，很耐心的想让秦湘乡放开遮挡在脸上的手，“湘乡，你看看我好不好？”

        但触碰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不对。

        按理说，对方是活人，自己碰到她时，手会变的透明，从她皮肤上穿过，可此时，他却看到秦湘乡的身体也接近透明。

        他顿时慌了，抱着秦湘乡上看下看，手足无措，“这是怎么回事，湘乡？发生什么事了？”

        他太急，声音都有些颤。

        秦湘乡只顾呜咽，喉咙里却说不出一句话。

        两人抱在一起，忽然，书生感觉背后惊起一阵凉意，还不等他转过头，一道白光已经闪出去，逼退敌人数米。

        宋识剑眉微拧，挡在一对苦命鸳鸯前面，冷声道:“屠户，这个时候了，你还不罢休？”

        后面两人听了一阵胆颤，借着月光悄悄探头，只见前面站着个短粗的汉子，虽然长相和蔼，此时却透着一股杀气。

        纵然长的不一样，但这人气质跟屠户真的有些像。

        那汉子狞笑两声，对着秦湘乡恶狠狠道，“就是这个婊子，明明嫁给我了，却还不肯把家里的财产让出来！我当时真是瞎了眼要娶你！

        死婊子被我勒死还不够，非要出村找什么阿轩，还找了个道士把我弄死了。”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嘲弄的笑，“一对狗男女，现在都死了你们满意了？”

        宋识听他这段话真想一剑把他劈了，这玩意留在人间是干嘛的？凑肥料的？

        可他端着高冷人设不能丢，脑子里一串台词浮现出来。

        宋识皱眉，虽然很想动手，但还是按着台词念了出来，“屠户，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吗？”

        屠户又哼了一声。

        宋识想说猪也喜欢哼。

        但下一秒，他突然感觉到一道劲风袭来，那风直击面门，力道之大，甚至可能直接把他脑袋拧下来。

        宋识想躲，却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形朝他扑过来，高声叫道:“师尊！”

        而那只爪子已经快要够到许黯脸侧了，一瞬间，宋识脑子转如核弹。

        然后，他几乎想也不想的闪身，用身体直接挡在许黯身前。

        利刃从他胸腔中穿透，一阵钻心的疼刺入肺腑。

        许黯倒下的最后一秒，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

        屠户特么几年没剪指甲了，指甲这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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