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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鸳鸯


宋识听到书生说“没有”,第一反应是书生看错了。

        板上钉钉的事,怎么可能说没有就没有呢?

        秦湘乡好像听到书生的话,半信半疑的转过头,目光在榜单上一行行扫下来。

        扫完了,她眉头紧皱,又扫了一遍。

        居然真的没有,怎么可能?

        书生失魂落魄,整个人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目光阴郁,整个背都塌下来了。

        他不敢置信的在榜单上扫了一遍又一遍,明明是艳阳天,宋识却看到他身体有些发抖,又重重的咳了两声。

        后面的人挤上来,吵嚷不断,他那副薄弱身板几乎被挤成了一长条。

        可他像失了魂一般,任由自己被人挤出去,然后顺着大路,茫茫然的走。

        宋识先没跟着,他在榜单上大手一挥,果然收获了一魂一魄,轻车熟路的装进锁灵囊里,而后才跟在书生身后。

        许黯在他身侧,也有些不可置信,“师尊,这不可能吧?阿轩哥哥不是说自己中榜了吗?怎么榜单上没有名字?”

        宋识摇摇头,他对这个世界的科举不太了解,但既然中榜,名字就应该在榜上才对。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书生几乎是飘回了他住的旅店,望着桌上一摞书,两眼空空。

        “或许是榜单出了纰漏,阿轩那么有才气,肯定不会被埋没的!”秦湘乡语气几乎有些抖。

        那些满怀期待的日子里,她却不知道书生经历过这些苦痛。

        宋识也觉得有道理,毕竟他们是从十年后来的,信息大差不差,最后肯定会出现转机的。

        忽然,宋识再一眨眼,场景已经转变,由原来干净敞亮的旅店变成了破败的茅草屋,不过看这布置,却不是先前那间。

        这间更加破败,东西也更加少。

        书桌上摆着一堆被揉皱的纸团,还有干涸的墨,干硬了的毛笔。

        砚台乱七八糟,桌面一片五黑。

        而书生躺在床上,病色愈发浓重。他每咳一下脸上的血色就要淡几分,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宋识反应过来的时候,秦湘乡已经跑到书生的床前,着急忙慌的摸他的额头,“怎么了阿轩,怎么生病了?难受么?”

        然而,在她触碰的瞬间,她的手掌几乎是透明的,穿过了书生的额头。

        书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又重重的咳了一声,在秦湘乡的角度,正好看见了他帕子里的东西——血。

        秦湘乡顿时愣住了。表情哀怨的要哭,可惜挤不出一滴泪。

        这个时候,木门突然“吱嘎”响了一声,有个中气很足的青年声音想起,“怎么病这么重了?”

        秦湘乡看过去,却愣了一下。

        宋识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来人五官端正,只是眼角有一道褐色的疤,不大不小。他穿着一身棕褐色的长袍,白玉带系腰,身形高挑,正迈着两条大长腿往书生床边走。

        总的来说,这人也算好看,亏的秦湘乡看他这么久。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因为男人走近书生旁边的时候,他看到秦湘乡惊恐的瑟缩了一下,快速闪到旁边。

        宋识下意识问道:“你认识?”

        秦湘乡点点头,脸上的惊恐不散,“这就是屠户。”

        宋识心头一震,这人长的人模狗样的,没想到会做这种事。

        不过更奇怪的是,“你确定他们不认识吗?”

        秦湘乡摇摇头,开口要回答,却听到阿轩嗓子沙哑,道,“漠之,我这实在没什么能招待的了,你就随便坐吧。”

        秦湘乡身体又抖了一下,茫然的低头,“漠之……他叫他漠之……怎么可能?”

        宋识察觉到不对,问,“怎么了?”

        秦湘乡摇了摇头,不愿相信般,死死的盯着那个叫“漠之”的男人,“不可能,阿轩以前跟我提过,他有个朋友叫屠漠之,从小跟他一起长大,对他特别好。可是,屠户怎么可能是漠之……”

        她听阿轩讲了他们间的许多事,觉得漠之应该也是跟她家阿轩一样可爱的人,但万万没想到,这个漠之是她一生中最恐惧的存在。

        屠户抬起药炉盖子看了看,回看书生,眉毛轻拧,“我上次给的药都吃完了?怎么还没好?”

        书生点头,捂着手帕又咳了一声,“都喝了,许是我体质太差,没什么用。倒是还浪费了你辛苦赚来的药钱,算了,听天命吧。”

        屠户把盖子盖好,走到小桌旁坐好,看着书生道:“你这么说就生分了,咱俩谁跟谁的交情。”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宋识朝炉子上感应了一下,果然收到一魂一魄。

        此番是兄弟之情了。

        宋识收好魂魄,手指从炉子上方落下来,却从指缝中看到了什么,身体一顿。

        炉子边上,有一点微小的纯白粉末。

        从镂空的药罐盖子里可以看见,里面都是煮成褐色的药材,并没有粉末沉淀,而炉子的其他地方,也没看到这样的粉末。

        所以大概率上,这些粉是后来有人添加进去的。

        是谁呢?有什么目的呢?

        宋识转头,看着眉头紧锁,满脸担忧的屠户,又看了看卧病在床感激涕零的书生,莫名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这时屠户正好话锋一转,“对了,生病的这件事你不告诉你的小相好吗?”

        小相好秦湘乡愣了一下。

        “先不说了,怕她担心。”书生咳了一声,高温在他眼睛里烧出一片水润的红,他闭上眼睛,艰难的消化掉这份苦痛,又道:

        “况且我跟她许诺了那么多,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我实在……实在没脸去见她。”

        他讲完,屠户安慰了他好半天,让他不要这么想,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肯定能熬过去的,书生只是淡淡了说了一个“但愿吧”。

        一眨眼,似乎又一隔数天过去了,房间里空荡荡的,书生脸上的病容更重,身形也消瘦了不少,两颊几乎都要凹陷进去了。

        秦湘乡见他这副样子,心如刀绞,恨不得帮他承受这副痛苦。

        而书生只是呆呆的看着手心的香囊,那枚秦湘乡送的定情信物。

        荷包上有两只鸳鸯,绣的极丑,当初他乍一看还以为是鸭子,于是秦湘乡娇滴滴的问他,“知道上面绣的是什么吗”时,他脱口而出“这不是鸭子吗?”。

        气的秦湘乡闷了好几天,自己哄了几天才哄好。

        他想到这段回忆,不禁苦笑了一下。

        谁知当年调笑逗闹的东西,如今入目皆是遗憾。

        门再次被推开,来的人还是屠户,与病恹恹的书生不同,他显得精力充沛,甚至打扮的更加精致华丽了。

        寒暄了几句,他才切入主题,道:“阿轩呐,我听说你那小相好在找人说媒呢。”

        书生神色一变,急的咳了两口血,帕子擦都擦不干净,吓得屠户连忙上前,又递给他一张帕子,还耐心的给他擦了擦嘴角。

        “别激动别激动,据我了解应该是秦小姐父母强制要求的,以秦小姐对你的爱,她肯定不会贸然答应的。”

        书生“嗯”了一声,也不知在想什么,浓密的长睫垂下来,投下一片阴影。

        半晌他都没讲话,只听着屠户一个人在旁边滔滔不绝,安慰他没事。

        屠户正讲在兴头上时,忽然书生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漠之,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也喜欢上湘乡了。”

        屠户一愣,连忙要把手抽出来,另一只手无谓的摆了摆,“害,我怎么可能,我一直都把她当弟媳呢。”

        可是书生依然没放开他,他生病以来所有的力气仿佛都用在了这一刻。

        书生拽着屠户的手,眼神认真的看着他,“漠之,你瞒不了我。”

        屠户忽然泄了口气,“你饶了我吧阿轩。秦小姐容貌倾城,性格又好,其实我早在你之前就对她一见倾心了,但是知道你也喜欢她后,我就再没有跟她见过了。”

        早已窥见他丑恶内心的秦湘乡拼命摇头,“不是的阿轩,他骗你的,我跟他从来没有见过,阿轩……”

        声音无力又缥缈,对十年前的梦惊不起一丝波澜。

        书生已经被病魔折磨的几乎枯了,根本验证不了这些话的对错,他只顾紧紧攥着屠户的手,眼里几近祈求,“漠之,这世上我信得过的只有你了,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

        他话尾还没落,书生的声音就迫不及待的叠了上来,“帮我照顾好湘乡,帮我娶她,好不好?”

        他被连续几天的高烧折磨的不成人样,兴许是这几天连日连夜都在想秦湘乡的事,眼球上布满了猩红的红血丝。

        在这张枯槁瘦削的脸上,显得有些恐怖。

        秦湘乡还在拼命摇头,她能想见书生的绝望,也能想见他说出这句话花费了多少勇气和不甘。

        可惜的是,他付出的种种,在日后却变成了砒霜,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毒死了他最爱的姑娘。

        人生一场,幻灭如影。

        她看见屠户眉头紧锁,好像思考良久才说了句“好”。

        她看见书生的喜悦,从满脸疲惫的脸上绽出的一点欣喜,从眼底到眉梢,这张枯槁皱缩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人气。

        她看到书生满心欢喜的翻出藏在床底的首饰银票、京城里的小玩意,那些就算他病入膏肓,依然舍不得拿去换药的珍宝,把这些全部塞给了屠户。

        然后对他说,“这些都是她喜欢的。漠之,求求你一定要照顾好湘乡,来世结草衔环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

        “对了漠之,湘乡她偶尔有点蛮横,但其实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她最喜欢吃桂花糕,因为觉得香……她还喜欢栀子花,来年希望你能带她去看……”

        他病糊涂了,说的话又一茬没一茬,语序也很乱。可是秦湘乡听着,早已已经泣不成声。

        宋识从那堆精致的小玩意上收了一缕魂魄。

        下一秒,场景再变。

        秦湘乡看见书生抖着手,强撑着写完那封“见异思迁”的信,然后一卧不起,终于死在了那年冬天。

        冬天的风很冷,下了很大很大的雪。屠户再没有来,书生草皮裹尸,被人随便扔在了哪个乱葬岗。

        可他冻的青紫僵硬的手上,还死死攥着那枚做工粗糙的荷包。

        是鸭子还是鸳鸯,已经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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