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下雨了。

        稀疏小雨撞击车窗，天际染上昏暗的蓝灰色调。腿上盖着毛毯，黑发青年靠着椅背、倦怠地合上眼。

        或许该感谢那些大人物记得给他定头等车厢……至少没那么多人盯着他的脸看了。太宰打了个呵欠。

        学校生活实在让他头皮发麻，紧赶慢赶提前毕业，正好不用参加晚会应付麻烦的社交和搭讪，一箭双雕。

        太宰不是没想过这样做会引起教授的注意。四年前高考时，他正好在和鸥外赌气，一不小心用力过猛，以往届最高分入学了东大，因此原本就很受关注……

        身为无效化的反异能者，太宰知道这个世界的时间在循环。他已经在「今年」上了三次同样的课程……太宰实在装不下去了，只想拿了硕士学位回横滨休息。

        为了让教授和辅导员别再发邮件劝他继续研读，太宰今天才会特地去找他们当面谈妥。只要「今年」的时间循环不结束，他就不会去读博士，社长也同意了。

        昏暗的灯光，静谧的氛围……太宰的意识模糊起来。

        他向来浅眠，还是睡觉困难大户。安眠药早就对太宰没用了，和安吾一样，他们都能把安眠药当糖豆吃。

        所以太宰有点糟糕的酒精依赖。他很难喝醉，但喝过酒就可以让他的大脑稍微停止仿佛永不停歇的思考。

        这让他多少能睡上几个小时——宿醉不在太宰的考虑范畴内，因为他早就习惯一觉睡醒先头疼了。有时太宰即使不喝酒都会头痛，更别提每当下雨身上一些陈年伤痕就会生出仿佛蚂蚁啃噬般的细密疼痛和痒意。

        说实话，十五岁以及往前的三四年、精神状态奇差无比的太宰几乎每天都在思考要怎么杀死自己。

        那段时间也是他对所有的一切都毫无留恋、毫无兴趣的最残忍和冷漠的疯狂时期。但十六岁之后，他就几乎没有从前的那些过激行为了。

        有人说他的寻死行为并不是真的想死。太宰在这种事上不会撒谎，他是想死的。但更多是在「找」。

        他也说不清自己想要找到什么。如果找到了，太宰感觉他就能说服自己活下去试试看。现在姑且算是找到了……被人保护到这种地步，哪儿能再不解风情。

        虽然要他和其他人一样活到变成老爷爷还是不行，甚至活到三、四十岁也很恐怖，太宰完全无法想象。

        看到漂亮的绳子和房梁或者结实的树就突然想吊住自己的脖子，看到美丽的河流就突然想跳进去……太宰无法控制这些念头，但他现在真的不那么想死了。

        不知不觉陷入浅眠的太宰呼吸平稳。下一秒，他蹙起眉。耳边传来仿佛电波讯号接收不良的电台广播般的絮语，黏腻厚重的阴冷感让太宰的心情立刻变差。

        ……这趟列车从东京市区路过，那边有不少地方是著名的灵场或灵异地点，都市传说多到离谱，生活快节奏的大城市的人精神和心理压力也高。

        与拥有「书」的保护结界的横滨不同，或许是用结界笼罩整个日本的天元位于东京高专的缘故，东京的诅咒密度大，列车上混进咒灵并不奇怪。

        太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准一级以下的咒灵因为无效化畏惧他、准一级以上厌恶他。但他们又想要吃掉太宰。这种吸引咒灵的体质真让人不爽。

        飞蛾扑火般撞到太宰身上的三级咒灵在纯净柔和的白光中消融，仿佛从未存在过。已经离开家族十年的太宰不再排斥这种情况，但还是会恶心。

        太宰信任自己的异能力「人间失格」，信任到几乎有些傲慢的程度，可同时，他也不喜欢它。

        代替病逝生母嫁进门、逐渐蚕食整个家族的继母……幼年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宰，被迫出席招待客人，年老浑浊的眼睛像在评估商品般冰冷审视他。

        仿佛许久不打扫、密布着千年份灰尘的腐朽气息令他作呕。不得不接受所谓的「身体健康检查」，过度曝光的灯让太宰记忆中的研究所模糊起来。

        电击，药物，咒具，符箓……实验过程中逐渐异常化的体质，本就敏锐的五感更加敏感，痛觉神经呈倍数级增强。然后，被扔进满是咒灵的房间。

        太宰想起《断章》第二部里的「羽生鸢」。不知道神秘人小姐是一直注视着他，还是说那些描写仅是惊人的巧合？他也是在七岁开始他的噩梦的。

        极端的痛苦，像极端的欢乐一样不能历久弥新，因为它过于猛烈。拥有那种惨烈的孩童时期，太宰失去了很多作为一个人类最基本的、本该拥有的东西。

        又或许它们只是压抑在心底，却被噩梦吞噬了。人的心只容得下一定程度的绝望，就像海绵吸够了水，即使大海从它上方流过，也不能使它再增添一滴。

        也就是说，当一个人痛苦到极致，没有什么会让他更绝望了。这种情况下，要么是状况不再糟糕下去，触底反弹；要么这个人绝望到底，彻底失去希望。

        人的躯壳将我们的真实隐藏起来，把我们的光明和阴暗面弄得模糊不清。唯有人的心灵是真实的。严格说来，相貌不过是面具。真正的人，在人的内部。

        “呀安吾！睡醒了没？我回来啦。没想到东京和横滨都在下雨，我没带伞诶。你开你的车来接我吧～”

        到站的太宰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他翘起大长腿，俏皮活泼的撒娇语气让人忽略他使用的是命令句式。

        [太宰君你真是……我不都说我要睡一整天了吗……]

        “这怎么行？不吃饭对身体不好的安吾君！”太宰用欠揍的抑扬顿挫语气、似乎很担心（的确有在担心）地说，“快快起床然后过来吧，我会乖乖等你的哟！”

        [好好说话这几个字我已经说累了……还有太宰君，你打电话给我而不是织田作先生，还因为你一天下来奔波工作所以不允许我赖床休息的缘故在内吧。]

        “不愧是安吾，真懂我！吐槽超犀利！”貌似心情很好的太宰，视线漫无目的地遨游，和聚在一边望着他小声交谈的几名女高中生对上视线，朝她们弯弯眼睛。

        [我听到女孩的尖叫了。你差不多一点。]电话那端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嘴上不情愿，安吾还是动身了。

        “反正什么也不会发生。她们连过来要联络方式的念头都没有呢。”太宰靠在椅背上，懒散且毫不在意。

        [我不是说那个。]青年冷静疏离的优雅嗓音此刻柔软下来，他无奈而温和地说，[你在不开心，太宰君。]

        “……”真相被揭露，面具般的虚假笑容瞬间垮塌。空洞无神的双眼注视着站台外的雨幕，太宰一言不发。

        [我很快就会到你身边，太宰君。等待期间请不要挂断电话。这点电话钱我还是付得起的。]那端，安吾的话语回荡在地下车库内，车辆解锁的声音传来。

        “……哈。”仿佛时光倒退回少年时期，太宰冷嘲热讽地说，“难道你觉得我在向你求安慰吗？安吾妈妈？”

        [是吗？]能从潜入搜查官做到参事官辅佐的安吾根本刀枪不入，他淡定地回击，[太宰君连这种只有熟人了解的撒娇语气都用上了，看来状态很不好啊。]

        “…………”又是一阵沉默。太宰迟钝地眨动眼睛。

        安吾已经在开车赶来。电话里，属于对方的呼吸声很明显地传来，看样子是用上了挂耳式蓝牙通讯器。

        “……安吾。”太宰小声喊他，委屈地好像小孩子。

        [嗯。]安吾简短地回应。他没有催促，耐心等待。

        “我想起以前的事了。更小的时候的事。”太宰飘忽的声音仿佛孤独飞在空中、不知何时会破裂的氢气球。

        [我在听。]安吾继续平静地回应，没有任何技巧。因为他知道，太宰不需要任何谈话方面的技巧来安慰。

        “还在mafia的时候，有很多人说我冷血无情，因为我从来没有流过眼泪。但我在小时候，还是会哭的。”

        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太宰的语气有种梦境般的轻盈：“可是哭了也不会被放过，我就再也没哭过了。”

        “安吾。我的泪腺或许在哪一次的电击里被烤干了，又或者在哪一次药物使用和诅咒侵蚀下坏死了吧。”

        [太宰君……]似乎被什么哽住了，安吾调整了好久呼吸，才重新冷静地出声安抚太宰，[……不要哭了。]

        “我没有在哭哦。眼睛是干的。”太宰像是被逗笑了，喉腔短促地震动几下，“非要说的话，是天在哭呢。”

        [……雨会平等地落在所有人的身上，无论那是什么样的人。]安吾叹息般说，[雨太公平了，所以是最不公平的。因为它落在了这样一个不公平的世界里。]

        “但对我而言，我的雨已经干涸啦。”

        “它没有，太宰君。正倾盆而下呢。”

        以最高速度赶来的安吾出现在太宰身旁。低头注视太宰朦胧的鸢色双眼，安吾向他伸出手。

        “不带伞淋雨是会感冒的。太宰君。”

        “……但安吾，你不是来接我了嘛？”

        回握安吾伸向他的手，太宰站了起来。

        两人并肩离开车站。雨幕中夹杂着他们的交谈。

        “下次请务必记得带伞，听到没有？”

        “不要不要不要——安吾没法来接的话我就打织田作的电话。再不行就叫国木田君和敦君来给我跑腿。”

        “我们摊上你这人真是太倒霉了……”

        “区区安吾竟敢说这种话！看我下次不打爆你电话强制你来接我！敢不来就在特务科公布你的黑历史！”

        “请不要这样太宰君！恕我拒绝！”

        ··

        第二天一早，从安吾那边得到消息、又将这件事告诉了国木田的织田作捧着茶杯、忽略挚友的求救信号。

        知道太宰昨天似乎精神状态不佳，本来很担心的国木田被打太极试图转移话题的太宰搞火了，拎着整个人都不好了的太宰、又是生气又是担忧地数落了半天。

        “呃啊……活过来了。”国木田被社长叫走，得救的太宰脱力地瘫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幽怨地看着织田作。

        不与太宰对上视线的织田作默默调整了椅子的方向。

        “话说，大家。昨天是来了一个孩子，自称是我的儿子吧？”知道织田作为什么逃避的太宰暂时放过他。

        “是这样没错。是很可爱的小弟弟。和太宰先生长得一模一样呢！”贤治高兴地举起手，“虽然和太宰先生的瞳色完全不一样，但雪生眼睛的颜色也很漂亮！”

        “毕竟是继承了母亲那一边的基因。右眼角的泪痣也是的。”谷崎拿出手机，调出雪生的照片、将屏幕转过去给太宰看，“这是昨天我拍下来的雪生的照片。”

        “而且……”敦和镜花对视一眼，拿出抽屉里的《断章》，“这本小说应该就是雪生的母亲写的，五位主角的原型应该就是她和太宰先生、中也先生他们。”

        “啊，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哦？敦君。”太宰满脸呆萌实则恶趣味地无辜歪头。

        “啥！？”本以为自己是第一发现者的敦失去了颜色。

        “因为一眼就能看出来嘛。”太宰理所当然地说，又坏心眼地补充，“乱步先生肯定也知道了。”

        “所以太宰先生要怎么处理呢？”拍拍敦的背，镜花提出她最在意的问题，“孩子，还有那个人的事情。”

        “嗯……那当然是，如果可以的话，去见见她和孩子咯。”摸着下巴故作沉吟的太宰一本正经地回答，“毕竟我是孩子的父亲。虽然我在此之前完全不知情。”

        “噢，是吗？那我们先说好了，太宰。”与谢野不知道从哪里掏出她的宝贝柴刀，笑容阴森地威胁，“如果你敢欺骗她的感情，我会要你好看哦？”

        “冷静、冷静，与谢野医生，我不会那么做的。”太宰连忙举起双手，边向女医讨饶、边高速动脑思索，心下有了判断，“莫非你认识那孩子的母亲？”

        “不。我不认识他的母亲。”与谢野放下柴刀，平静地否认，“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更没有任何交流。我只是知道她。因为我曾接受过那个人的帮助。”

        “她于我有恩。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不过……”与谢野停下，看了眼坐在位子上、避开她视线一言不发的织田作，接着说，“看样子，她也帮过你和织田。希望你即使对她感兴趣，也能心里有个度。”

        “……那个人做过这么多事呢。”等大家都回到工作状态，太宰扫过敦和镜花的脸，趴在桌上，轻声询问坐在他左侧的挚友，“织田作，你和「她」接触了吧？”

        “嗯。不过我不能告诉你关于她的事，抱歉，太宰。”

        “没关系哦～我们总会见面的——和那位神秘、胆小却又善良、勇敢的，注视一切的「柴郡猫」小姐。”

        “你也看了她的小说吗。”织田作放下茶杯，“对了。她说在合适的时间到来前，你们会因为偶然而错过。因此，能不能找到她各凭本事。”

        “好哦。我知道了。”太宰语调轻松地答应。

        “……太宰。”指尖搭在茶杯口，织田作迟疑地呼唤。

        “嗯、有什么要提醒我吗，织田作？”太宰弯起眼睛。

        “你……尽量温柔一点。”织田作斟酌着言语，“那孩子虽然是好人，但……”

        “如果要我形容的话，她大概、是「辉夜姬」吧。”

        她的孤独如此空旷。仿佛时间在走、四季流转，她却始终都在茂盛又凋零的原野中独自站立。天边云彩飘扬。世界变化着，而她在看。

        于是，起风了。

        ··

        “啊啾！”我浑身一颤，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小喷嚏。

        搓搓胳膊，我看了看紧闭的客厅落地窗，从茶几下拿出遥控器，打开空调。

        院子里的枫树已经落光了叶子，变得光秃秃的。

        “看来是有人在念叨妈妈呢。”坐在沙发上看书的雪生笑眯眯地说。因为我的缘故，孩子们都很懂种花俗语与民间传言。

        “对了妈妈，菲茨杰拉德叔叔已经看见第三部了吧？都拜托埃德加叔叔帮忙了。”纯捧着她的甜牛奶，舔舔上嘴唇留下的奶胡子。

        “这次的玫瑰公主‖睡美人‖篇就是专门为了菲茨杰拉德一家写的。”磷点着手机查看粉丝论坛的情况，“……反响比前两部更热烈了。”

        “因为亲情和爱情是人类永恒的命题嘛。”夏歌趴在磷的肩上和他一起看，“叔叔作为丈夫和父亲给予妻女的爱令人震撼，而且妈妈写得非常凄美呀。”

        “所以？各位今天想吃什么？我去买菜。”换好出门衣服的鹤先生探头询问，“要吃奶油蔬菜杂煮吗？”

        “要——”小萝卜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也向他点点头。

        “好嘞。我会顺便再买点牛奶和零食的，纯殿吃的太快了。”鹤先生嗖地一下没了影，“我出门了！”

        “一路小心。”捂住纯不服气的小嘴，我扬声回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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