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返魂·四

一场梦，梦中有无量南疆碧山翠峦里的青春年少，有昆仑雪域孤云暗雪间的美人回眸，有金陵楼台三千红尘中的人心料峭……

        任素睡得迷迷糊糊不愿醒来，却不想耳边越来越吵，不仅是耳边，胸前的心口也被什么东西压得生疼，一阵一阵不停抽搐。

        有多久不曾听到这么喧哗的声音……少女的哭泣本该如黄莺宛转令人迷醉，然而此时昏头涨脑的任雪辉只觉得耳边仿佛有五百只鸭子叽叽喳喳。

        “若水哥哥，若水哥哥。”

        “三公子！三公子！”

        “哎呀！白小郎君终于醒了！”

        白小郎君又是哪位？任素的意识尚在昏昏沉沉中，耳边不停回响着一群脂粉甚浓的声音：“三公子若有什么想不开的，也不该在清明前的节庆大宴上落两位哥哥的面子，等之后能下床走动了，好好跪在闻莺院前向两位公子赔不是，如今还有外人住在府中，相信大公子和二公子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刁难三公子。”

        清明大宴？

        闻莺院又是什么地方？

        大公子和二公子又是谁？

        大师兄和二师兄？

        明如月和苏灵韵？

        他们俩又干什么了？

        成功仿造出一件上古神器？

        还是研究出失传的钧天广乐？

        任雪辉朦朦胧胧间仍然以为自己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带着梦千秋兰小芳那群“狐朋狗友”背起长剑行走江湖，路见不平除暴安良，三山五岳雕鞍驰射，身在江海心向黎民，若是能修仙得道参悟大道最好，即便不成，一辈子守着无量山做一个快意恩仇行侠仗义的江湖豪客，也不枉虚度此生。

        “你想什么呢……此处明明是杭州……”

        一声叹息在任雪辉的脑海中响起，那道人声千回百转，宛如连绵不绝的平地惊雷。

        什么人！

        任雪辉猛地坐起，一口气却按捺不得，这才发现有个瘦削羸弱的双鬟少女正伏在自己胸口低声啜泣，断线珍珠似的眼泪已经湿透他胸前一大片雪白衣襟，令任雪辉觉得很是尴尬。

        小妹你做郎个哟男女授受不亲的侬晓得好伐你这个压在我身上怪不好意思的哎呀动都动不了哇日哟搞啥子女孩子要矜持矜持你懂得吧…

        两道声音撞在一起，恨不得从脑海胸腔里迸发出来，让任雪辉十分难受，涨红脸不停咳嗽。

        “三哥哥你终于醒了……”妙龄少女见任雪辉试图起身，连忙支起身子扶起他，让他靠在其实并不舒适的宋窑白瓷枕头上。

        “哎哟……”

        任雪辉倒不是很在意这些身外享受，他少年时寄人篱下客居无量山，有时帮山民捉妖除祟时只能睡硬石枕茅草，后来寄身白鹿院开始清修生涯，白鹿院中规矩更多，苦修的弟子们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加之课业繁重，疲累时倒头就睡，哪里还顾得上讲究用度之物。

        小姑娘倒是细致入微，见任雪辉眉头微蹙便知道他枕得不舒服，又命老嬷嬷将硬梆梆的瓷枕换成一个棉花芯的软枕，十分体贴周到。

        玉京……脑海中的声音呼唤着这个名字。

        鬼使神差间，任雪辉将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玉京……”

        少女听到任雪辉的呼唤，又是一个青雀投怀的“激烈”动作，让好不容易才得以喘息的任雪辉再一次开始剧烈的咳嗽。

        任素忍不住腹诽：妹子啊，虽然你已经很瘦很苗条了，但是你也别扑得这么凶狠，简直像饿了三月的狼看见了肉，矜持，矜持一点。

        几个陪伴在少女身后侍奉的老仆妇好说歹说将少女劝住，从仆妇们的态度和少女的衣饰细节来看，少女在此处的地位着实不低，应该是个家境不错的淑媛闺秀。

        “三哥哥，对不起，是我……都是我害了你……”

        名唤“玉京”的少女哭哭啼啼，眉目间柳啼花怨一般如诉如泣，倒是有几分任雪辉最喜欢的“无言暗将红泪弹”之哀婉，若是前世的任雪辉，恐怕早就上前找机会调笑一番这位小美人。

        可如今的任素整个人虚弱不堪，尝试催动心法运气起身，更是发现自己半点功夫也无。

        这具肉身竟然是个完完全全的凡俗之人，一点修为根基都没有。

        任雪辉心中叫苦，脸上亦无半点喜色。仆妇们见他神色不睦，以为他是大病初愈后身体虚弱，纷纷上前劝“玉京”小姐先放开三公子，让三公子遵医嘱安心静养。

        左右劝导下“玉京”小姐方才止住眼泪，又吩咐了一番“好好休息”、“安心静养”、“不日再来探望”的话，这才依依不舍带着一群仆妇离开，只留两个端药的小厮，一看见玉京小姐人也走了，顿时换副面孔，丢下还在床上喘息未定的“三公子”，大喇喇溜号出门，找相好的小丫鬟一同摸鱼去了。

        任素这才有机会得到一时半刻的清净，一个人独处在这处陌生的宅院中。他晕乎乎靠在陌生的床柱上，一抬眼揽镜自照，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面容。

        好家伙，他直呼一个好家伙。

        对面铜镜中的容貌清秀可人斯文可表，典型一位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的江南美人。可是相貌上美则美矣，周身气度却不及任雪辉年轻时的豪气纵横，白露清风的脸蛋上更是还有平添妩媚之气的残脂留粉，哪里有任雪辉当年英姿飒爽的任侠风范，一看便是深宅大院里娇生惯养长于妇人之手的娇弱公子。

        再抬头看看窗外黛瓦灰墙马头装饰，又有一树树正在盛放的玉兰，与白鹿书院的景致倒是有几分相似，任素推断此处应是与金陵相距不远的南方某地，房舍屋檐上布着八仙过海的群雕，雕工精细栩栩如生，窗棂上又是惠僧渡海等百家故事的玄妙纹样，中间缀以珠贝作窗户纸，再联想之前的少女与仆妇，任素推断该是一户家境殷实的南国人家，而且家主崇尚道术，说不定也曾是玄门中人。

        任雪辉尝试下床稍微走动几步，才刚一落地便感觉到一阵寒意，仔细一看，原来身上的春衫稀薄，全是粗浅针脚，根本不能为病体御寒，身处的房间又是一处朝北的院落，没有阳光，更显得阴冷。

        饶是任雪辉见惯世情冷暖，也没想到这户人家的下人如此冷淡对待“三公子”，所谓上行下效，可见这位三公子在家中处境着实堪忧。

        “你猜得不错。”

        脑海中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把任雪辉吓得不清。

        “你是人是鬼！怎么能直接在我的脑子里说话！”

        “这话明明应该我先问你！阁下是什么玩意怎会住进我的身体里！”

        “你的身体？你是他们口中所说的三公子？”

        “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余杭白若水，敢问阁下又是何方神圣？”

        任素不知此时到底是何状况，本能间老老实实回答道：“在下渝州任素，云南无量宗门下……”

        脑海中的声音开始炸裂：“你你你你你难道就是魔教极乐宗里无道灭天的一代邪尊大魔头任雪辉任大宗主！！！”

        “喂……能不能别加这么多奇怪的前缀后缀？”

        “任雪辉？”

        “在，有事？”

        ……

        杭州西湖，白府柳浪斋。

        任雪辉和自己脑海中的那段声音一番对话后，终于确定了此时此刻自己身处的境遇。

        虽然离奇，但是低头看着自己眼前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他也不确定自己此番际遇到底是福缘是恶果。

        这具肉身原本属于杭州名门白府的三公子白若水，只是白若水空有一个“白三公子”的名头，实际因为是白老爷与外室所生的私生子，从小在家中被正室太太所生的两个哥哥当作仆役驱使，除了能在白氏家学读书，其它待遇与白氏下人无异。如今白若水年岁渐长，姿容越发出色，便说是小雨纤纤风细细的杨柳之姿也不为过。他的两个哥哥见色起意，时常在狐朋狗友的聚会上逼白若水涂脂抹粉扮作女儿态，三两次后手脚愈发放肆，拿这个弟弟当作勾栏里的粉头调笑取乐。

        白若水不堪受辱，终于在黄道历一千二百三十三年的清明大宴时、在被仆役带去兄长所办的私人宴饮的路上举身赴进自家清池。

        说是清池，白府庭院中的人工池塘倒也不是很清，比如池子里幽幽的一潭绿水之下，谁能想到里面其实隐藏了一口雕花繁复的柳木棺材，被铁锁和符咒所捆，半沉在池底泥潭中，显出别样的幽深恐怖，谁又能想到棺材里面别无它物，只盛放了区区一柄铁剑。

        十多年前极乐宗大魔王任雪辉身殒之时所配名剑——巨阙。

        听到“巨阙”之名，任雪辉恍如隔世，他再三向白若水确认：“所以你撕开棺材外面的符咒之后，当真看见了一把剑，剑上镌刻着‘巨阙’二字？”

        白若水点头称是：“我当时心想白家在池底埋了棺材这种邪门玩意，肯定也没安好心，反正都要死了，不如就横下心来撕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死也要当个明白鬼。我从小在花园玩的时候，旁人就不许我靠近池塘，说里面有冤死的厉鬼会趁着月黑风高出来抓替死鬼。我这次偏要看一看白家到底在池塘里作过什么孽，万一真能放出厉鬼作祟，能闹得白家不得安宁，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任雪辉对着镜子摸了摸眼前的一张脸，肌肤柔嫩光滑，比少女都可人，却是个刚烈性情，忍不住赞赏道：“没想到你这小家伙长得弱柳扶风，动起手来倒是有魄力。我喜欢！你这个朋友我可以交！不过我也要说你几句，你既然连死都不怕，怎么还想不开去跳湖自尽，若是我被人欺负，便会当场掀桌子把那两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打得满地找牙！”

        脑海中的声音沉默许久，才听见白若水嗫嚅着回答：“……当时一时没想开，只觉得生无可恋，现在想想，你说的对，该先把那两个混蛋摁在水里痛打一番。”

        任雪辉一声叹息：“你的两个哥哥当真如此禽兽，竟然要对你行不轨之事？”

        对方没有回答，但是任雪辉如今附身于白若水，他闭上眼睛之后尝试催动白若水的意识，也能够窥见对方记忆中的一二细节，画面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某一日下午书房之中，白若水的两个哥哥一人按住白若水，一人拿着脂粉盒动手动脚开始要为白若水描眉画眼涂脂抹粉，甚至开始撕白若水的衣襟……幸亏白若水手脚灵巧，方才逃过一劫。

        然而他们毕竟生活在一处深宅大院，又是名义上的亲兄弟，平时总有往来，这次清明大宴，白家两位公子寻了机会，在长辈们聚在后院看戏的时候冠冕堂皇地要带白若水出门游玩交际，美其名曰：带弟弟出门见识一些饱学之士。

        白老爷以为儿子平素往来都是鸿儒之士，自然应允。而白若水出门前听哥哥的心腹之一提起两位哥哥近日的交游，炫耀白家两位公子新结交了一位贵不可言的皇亲国戚，坊间风传此贵人偏好男色，尤其是骨肉均亭的二八少年，他的两位哥哥便想出献出自家美貌的弟弟讨好贵人，最好能为自己换个一官半职。

        白若水知晓内情后万念俱灰，路过偏院荷花池的时候趁着仆从一时没有察觉，径自跳进池中寻了短见。

        没想到那一天平时慵懒七小姐白玉京正孤身一人在池边赏花，见到有人落水，急忙喊人来救命，这才把捞上来一个“白若水”。

        一个刚刚打开棺材取出古剑、被封印解开时的奇异光芒所震晕的白若水……的肉身。

        和一个记忆尚停留在蓬莱境正在运气修行，因为心智大乱走火入魔没有知觉意识的任雪辉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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