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返魂·三

焦二那双沉波古井般的眼睛转了转，露出一道精光，笑道：“听说兰小芳今年年初又升了官，听说已经是可以自由巡游二京的按察使大人，怎么还有空来这山野之地的白鹿书院游玩，该不会是……”

        如今兰亭已经年过三十，人间履历算得上十分光宗耀祖，令族中长辈满意，他以两京按察使之身坐镇南、北两京，专管人间权贵中不可说不可闻的不平之事。十年宦海沉浮，在名利场上游刃有余，切磋出一个精明利落的好官声。只是不知道金陵城中又出了什么事，惊动寒冬腊月里本该留守北京的兰按察亲自过来一趟南京。以焦二的阅历，自然能猜出不会是件小事。

        兰小芳，不，兰亭与焦二开玩笑时不复朝堂上的端正典明，眉眼间的活泼宛如一个十五六的青葱少年，他的折扇敲在焦二的额头上，落下一个缭绕的余音。

        “焦老头，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我偷偷带酒溜进书库分你一杯？怎么如今看眼色，却像是不欢迎我？我难道就不能无事来书院追忆一番青春年少？”

        一直循规蹈矩恪守本分、极其听从老师教导的唐润诧异惊呼：“白鹿书院的规矩不是禁酒吗？你们怎么敢……”

        焦二不曾理会唐润的诧异，一心只与兰亭继续交谈，忆往昔追故人：“当年你和任素同在白鹿宗学习心法口诀，结果一动一静两个毛头小子四处犯禁，不说上房爬下河喝酒烤肉偷看禁书学习禁术这些寻常事。我记得有一年冬日大寒，河水冻起三尺厚，你们两个偏偏要下河摸鱼，最后你掉进冰窟窿里冻得哇哇大叫，还是在百丈崖上闭关修行的谢冰玉看不过去，忍不住出手把你捞了出来。”

        “哈哈您老记性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兰亭的态度大方磊落，与焦二老人聊起当年他与任素同窗学艺时的种种趣事。

        任雪辉曾经是资质卓越的世家公子，与平辈的少年子弟交好也很自然，只是小辈们不曾想到，看神态模样，他们面前如今位高权重的兰世叔与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不止是一般流于表面的点头之交，更是少年时情同手足的故交挚友。

        回忆往事，焦二感慨道：“小老儿倒是真盼着能和十几年前一样，哪里有任氏小鬼，哪里就有你这位胭脂公子。只是如今你兰亭已经成了兰按察，而他任素……早已经做了不知何处山头里的一抔黄土……”

        一个冷淡中裹挟着几分愤怒的少年声音打断焦二的描述。

        “杀人凶手。”

        兰亭一双杨柳眉下的水杏目扫过去，盯住发出声音的少年转了又转，只见那人正从敬慈斋的二楼款款而下，身后的所有仆从俱是一身青衣，锦缎上用银线绣满明月与星云，一看便知是蜀中李氏的子弟。

        小小少年周身一副佛前童子金尊玉贵的打扮，一看便是家人视作珍宝千宠万爱养大的孩子，看年龄不过十一二岁，用脚趾头想一想，也能猜出此人九成九是李青莲与梦飞卿所生的李家嫡孙——李晴李伯朗。

        只是他此时双目通红，呲牙咧嘴，一副凄怆流涕愤怒到叩心泣血的模样，神情着实说不上可爱。

        双髻装饰着如意结的李晴咬牙切齿重复一遍自己心头的泣血之词：“是、谁、在、聊、杀、人、凶、手、任、素。”

        兰亭尚来不及开口，小家伙剑锋一闪，已将自己腰间的佩剑“碧水”横在兰亭肩头，怒目横眉切齿盈愤对准兰亭微微诧异的目光：“阁下一直为任素那个魔头说好话，难道你也是极乐宗的余孽！”

        倏忽间，兰亭身后忽然平地冒出两个身形瘦削的黑衣人，双双从身侧抽出一把四尺长剑，飞沙走石间将剑尖对准小家伙的两边发髻上。

        唐润和宋辞惊呼道：“这是什么玩意？从哪儿冒出来的。”

        见此情景，书斋二楼上一个年纪略大的蓝衣少年使出一招鹞子翻身，直接从二楼飞到李晴身旁，十分轻巧用二指捏住碧水剑的剑锋，不动声色将它推回镶嵌绿松宝石的剑鞘之中。

        “晴弟不要冲动，此人可不是什么魔教余孽，你看他手中的乾坤无极扇难道还猜不出他的身份，你面前的这位可是当初差点就入围白鹿七子的玄门高手，如今京口兰氏的族长，千扇居的主人，兰无郁兰前辈。”

        李晴怒目圆睁：“可他刚才的妖法……”

        “不是妖法，是兰家用来保护主人的傀儡姬，江湖上失传已久，没想到今日还能得见这门秘术。”

        “萧萧肃肃，你们先退下。”兰亭屏退暗中保护自己的一双傀儡姬，心中嘀咕：这位看上去已经十六七岁的蓝衣少年倒是颇有眼色，能从一把被封印住灵气的乾坤无极扇推断出自己的身份，看他的衣饰上铺满银色萱草纹，应该是洛邑司马氏的子辈，也不知道是老同学司马雍之的哪一个后辈？最有可能是司马雍之的外甥，正气盟的两位公子之一，老盟主东方浩然家的双胞胎孙儿虽然模样一模一样但是性情截然相反，哥哥东方飞鸿精明果断可是自视甚高性情孤高，唯有他舅父司马雍之可以教训一二，弟弟东方惊鸿性情柔弱不被东方家所喜，只得常年幽居洛阳舅父家……如此想来面前这位少年更应该是大公子东方飞鸿。

        “飞鸿哥哥……”一见到东方飞鸿，李晴委屈地扑到对方怀中，看上去两人私交甚好，行动举止亲密无间毫不顾忌旁人。

        继承其舅父司马雍之南华宗首座弟子之位的东方飞鸿衣裳锦绣神色倨傲，他素来以自己的名门出身为傲，向兰亭行礼之后只是徐徐扫了一眼面前几个清净宗门下衣着朴素的门生，目光中尽是毫不掩饰的不屑。

        “我说诸位，你们清净宗的谢真人虽然此时此刻不在书院之内，但是诸位毕竟身在白鹿书院，总该按照白鹿书院的规矩行事。任素任雪辉这个名字，早已经是整个玄门众家的禁言之词，若是说你们几个清净宗门下的弟子忘记白鹿书院的规矩，需要我来指点一下你们礼仪教法的话……”

        东方小公子一副气宇轩昂的模样正想开始指点江山，却不想刚刚故作风流倜傥展开手中一把描金画翠的折扇，便凭空有一盏白玉杯当头落下，杯盏中尚未喝完的明前龙井如丹青苑中褪了色的藤黄颜料，洒在东方小公子十分宝贝的金碧江山扇上。

        见状，东方飞鸿气急败坏，也顾不得什么平素最在意的礼仪风度，朝着头顶的虚空大喊大叫：“是谁在撒泼！竟然敢冒犯到小爷头上，这扇子可是我舅父……”

        “我手中撒的明明是茶，可不是泼。”

        一个沉静而悠远的声音从空中传来，然而从雕栏玉柱上探出头的，却是一个年岁十分年轻的小童子，他眉目清秀面相柔和，玉雪可爱宛如莺闺燕阁里的女儿家，可动作举止却一点没有扭捏之态，反而干脆利落，径自从二楼闪身而下，大大方方主动向轻视无量宗已久的东方飞鸿挑衅。

        “东方飞鸿你年纪轻轻怎么就眼睛失了色鼻子断了气嘴巴上了锁，上好的明前龙井都品不出来，要不要我为你找个大夫诊治一番，不用客气，诊金自然是我出，也不用感谢我，我梦仙游人美心善，最见不得身边有年纪轻轻就变成残废的可怜人。”

        明明堪比画中仙的白玉美人，口中所吐，却是字字不饶人的刻薄。

        兰亭心道一声“巧了”，他甚至不需要听到大名便已知晓对方身份，有这等美丽容貌又有这等不美丽脾气的世家子弟中，除了如今无量宗梦千秋梦宗主的独子——梦舟梦仙游，舍他其谁。

        区区一方敬慈斋，小小天地中，齐聚玄门众家中的一教二山三宫四宗五门中六派的清净宗、南华宗、无量宗、青阳门四个门派中风头正盛的一群子弟，再往楼上看过去，花间门门主晏同殊的幼子晏九郎正倚在书斋最高层的栏杆边，伸长脖子看热闹，酷似其父的一双桃花眼，笑眯眯弯成朔夜的新月。

        所谓世人哀叹时移世易，大约就是兰亭此时此刻的心情，年过而立之岁，面目虽然依旧年轻，但是心绪渐老，忽然看到一群活泼热闹的半大小子，难免对着他们想起自己十几岁时荒腔走板的那段年月，开始缅怀一番人无再少年的悲催现实，和记忆里那位站在人群中出类拔萃光华夺目的雪辉哥哥。

        倘若那个人还活着，同寻常人一般结婚生子的话，孩子也许也会有眼前这群小家伙这般大小，应该也会是个模样出众的锦绣童子，蹦蹦跳跳来到自己面前，如同眼前的梦仙游一般，甜甜地唤自己一声：“兰世叔，三月不见，别来无恙。”

        特别是梦仙游的一双水光潋滟的大眼睛，尤其像那个如今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人。

        他和他和他和他那一段过往间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仿佛一场黄粱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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