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返魂·二

“这事我知道！”

        曲之南忍不住插嘴道，“我在家中也读过《万象秘录》，上面说当年任雪辉一身白衣红绣，脚踏一万朵曼殊沙华结成的红云，在七天七夜的斗法中连胜青阳门过目不忘的百晓生李沉、妙音门的仙琴手顾横波、南华宫首座弟子司马雍之、花间门门主晏同殊……哦，还有我二叔无极宗百步穿杨的神箭手曲素光。大魔头连胜之后一身白衣竟是连一粒灰尘都不曾沾染，竟然已修炼至无尘境，最后与当年的白鹿书院第一高徒、咱们谢师傅凝神斗气，棋逢对手足足较量了三天三夜，只可惜当初咱们谢师傅年纪尚幼，又专注修习心法口诀，在刀剑之术上略逊一筹，最后一招之差惜败于大魔头的巨阙剑下。”

        曲之南脸上写满神往，“我记得书上写道，最后只见谢冰玉眉间的一滴血落在任雪辉衣摆上，为他白衣红纹上的满地曼珠沙华绣饰又添了一株花蕊，美得可惜可叹，惊艳观者。”

        小弟子们完全忽略曲之南言语中所提及的《万象秘录》是一本被宗门所禁的杂谈禁书，敏锐抓住曲之南话中的重点：“原来咱们清英真人年轻时，竟然也曾经是旁人的手下败将，这个大魔头可真是厉害。”

        焦二叹息道：“任素如今虽然已经名声扫地，但年轻时的功力着实不虚。”他说起任素，言语中止不住有扼腕之意，“可他偏偏心术不正陷入魔障，传闻他在无量宗为徒时就迷恋梦氏大小姐梦飞卿，虽说他当时是无量宗宗主的大弟子，宗门未来的执法长老，但也不过是梦宗主收留的一个孤儿，胆敢对自己师妹做这等淫亵妄念。更何况梦氏千金甫一出生便与西蜀李氏的青莲公子订下婚约，这西蜀李氏曾经出过一位得道高人，在玄门中贵不可言，李青莲又是精通玄理与剑术的蜀中才子，与被寄养在渝州的梦氏千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哪里容得下一个路边捡来的孤儿从旁作痴心妄想。江湖上都说任素为了能够与李青莲一较高下，积累一些功勋威望，方才主动请缨参加西昆之围。”

        “可是那场中原道门派出三千弟子前往西域、帮助昆仑山太虚宫清缴西域叛党的西昆之围？”

        “正是，全赖西昆之围中任素表现出众，方才能位列当时的玄门英杰之一，得到陪坐于正气盟首席的机会。只可惜……”老头子随即话锋一转，聊起当年往事，“成也西昆之围、败也西昆之围。任素交友不慎，在此过程中被太虚宫的叛徒以妖言所欺骗，那人叫云……云什么来着老朽也不记得了。被那个叛徒重伤后他流浪到西昆腹地，在西昆驻地又被西昆残部的妖女唐婉儿以美色所迷惑，唐婉儿乃是有名的魔道妖女，不仅生得倾国倾城，而且十分擅长蛊惑人心。任素初出茅庐，哪里能逃得出她的魔掌，后来正气盟找到他清剿西昆余孽时，他直接与那群妄图叛国灭家的宵小勾结在一起，对自己的师徒故友倒戈相向，堕落成为被正道不屑君子不齿、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

        唐润听后直感慨：“红颜祸水红颜祸水……谢师傅让我们远离女人真是至理名言，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险。他任大魔头如果不是遇到了唐婉儿，说不定如今还是玄门中数得上号的高人妙才。”

        曲之南一脸兴奋，向焦二追问：“唐婉儿是不是真有传说中的国色天香绝艳倾城？老神仙你见过吗？她到底是妖女还是圣女？是不是真的有魅惑人心之术？传说中她还给任素生过一个孩子，到底是不是真的？”

        唐润开始教训自己的三师弟：“你小小年纪怎么如此不正经，净惦记着女人的长相，师傅可是教导过我们山外美人都是红粉骷髅，千万不可亲近，禁女色禁淫邪，你只关心旁人姿色，难道是小小年纪动了春心？”

        宋辞劝道：“大师兄别较真了，三师弟一直没个正形，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今日反正师傅不在书院，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们聊过什么。”他用眼神示意焦二：老神仙赶紧继续说任大魔头的故事，要不然我大师兄可真要惩罚三师弟，又是鸡飞狗跳。

        焦二连忙用任素的故事岔开唐润的注意力：“那个任大魔头呀，叛出师门后开始丧心病狂无恶不作，甚至亲手屠戮正出门探亲访友的李青莲与梦飞卿夫妻二人，当时李氏夫妇正在长沙豪族王家的别馆辛夷坞做客，任雪辉杀红了眼，将整个辛夷坞别馆上下数十口人丁屠戮殆尽，只留下梦飞卿所生一对尚在襁褓中的双胞胎被忠心护主的保姆藏在地板机关之下，幸免于难。”

        曲之南弱弱呢喃道：“我也听说过当年的辛夷坞血案，现场几十口人尸横遍地惨烈无比，直到如今都有幽魂徘徊在辛夷坞中夜夜鬼哭。事发之后长沙王氏彻底封存辛夷坞别馆，十年来无人敢靠近，连法师都不敢去除祟。”

        焦老头目光一沉，将他所知晓的往事娓娓道来：“辛夷坞血案之后，任素被中原玄门口诛笔伐，恨不得人人得而诛之。他不得不带着愿意追随他的党羽远走东海，创立了自己的宗门——极乐宗，并且占下海外仙山蓬莱当做□□极乐宗的老巢。玄门众道组织了‘正气盟’本欲群攻，却因为蓬莱仙境外的七重结界奈何任素不得。若不是还有任素当初的结义兄弟、如今的南疆无量宗宗主——”焦二说得兴起，扫帚棍一甩，引出一个谢冰玉勒令清净宗弟子万万不可在宗门内提及的名字，“——无量山人梦千秋。梦千秋身为梦漱石的长子、梦飞卿的兄长，从小谨慎寡言，是个极其稳重踏实的少年，他天资虽然不算很高但极其勤奋，如今也磨炼成为晚辈中的扛鼎之流。为报梦氏女的血海深仇，梦千秋一个剑术高手，也开始钻研蓬莱境的八卦法门，最后不负苦心，加上高人指点，成功破解了蓬莱仙境外的七重结界，方才使得正气盟众人轻而易举攻入蓬莱境中，将任雪辉和一众极乐宗党羽诛杀殆尽。”

        清净宗一位旁支弟子听完如此感慨：“如此说来，这般厉害的大魔王任雪辉最后死在了无量宗的梦千秋手中，岂不是说明如今玄门众道中，以梦千秋的功力最为深厚，清英真人曾经是任雪辉的手下败将，任雪辉又是梦千秋的手下败将，岂不就等于清英真人是无量山人的手下败将？”

        小徒儿话音刚落，一个清朗悦人的男声骤然响起。

        “你们这些小孩儿，如今趁你们谢师傅出城云游不在门中，得了时机便开始编排他，若是他谢冰玉听到了，恐怕会哀叹自己做下什么孽，沦落到与梦千秋相提并论的地步。”

        隆冬腊月的风雪中，一把不合时宜的折扇在开合间干脆利落，洋洋盈耳。

        绘满江南青绿山水的洒金折扇背后，露出一个锦衣青年云迷雾锁神秘莫测的笑容。

        “兰世叔！”

        宋辞一见到眼前折梅倚门的熟悉身影，便姿态亲昵乳燕投怀般扑进来人怀中，一见便知道是极信任此人。

        来客亦是白鹿书院的故人门生，只是他如今的衣饰上环佩丁当，衣纹上更是凤凰垂翼，一看便知身在仕途远离道门，在人间朝堂另有一番贵不可言。

        曾经在白鹿书院中懵懂天真与友人一同观花赏雪踏浪摸鱼的京口兰氏小公子，已经是如今人间朝廷重权在握的两京按察使——兰亭兰大人。

        焦二看清逆光中的来人，忍不住微微一笑，兰亭虽然年过三十，但因少年时修行道法驻颜有术，看上去仍如十五六岁的舞象少年一般，只是由于早早进入尘世为官，在权谋宦海中一番磋磨，目光中已经不复少年郎的清澈纯粹，多了几分深不见底的幽晦。

        “原来是当初在书院里只知道上房揭瓦追猫打狗的胭脂公子兰小芳。”焦二起身招呼来客，而故意说出的最后几个字，切的正是兰亭耻于被小儿辈所知晓的花名——“小芳”。

        世人都赞如今的长沙星城掌门李沉天文地理人情掌故无一不精，有江湖百晓生之名，却不知道当年白鹿书院中还有一位京口兰氏的小公子——兰馨兰小芳。虽然此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因为高人指点，在弱冠前必须被家人以钗环打扮充作女儿抚养才能安全长大，时常得人嘲讽不够阳刚。兰公子表面上是个总被同窗暗中嘲笑脂香粉浓的胭脂少年，内里却是熟读经史子集三千典籍过目不忘的活字典，更是天然一副好脾气，与三教九流无论何人都能亲热地聊上三天三夜，只要他想他愿意，同窗之中个人秘辛能够皆在掌握之中。只可惜这位兰公子年少时身体孱弱只会空谈玄理，与其想着没有前途的修仙问道不如去人间朝堂享受一番，又因为机智过人在入世后得到当世大儒的赏识，亲自改名“兰亭”赐字“无郁”，从此仕途通达，一路青云直上，便再也没有人用“胭脂公子兰小芳”之名作弄他、拿他开一些低俗的脂粉玩笑。

        兰小芳这个诨名，除了十几年前白鹿书院中的故人，早已无人知晓。它如同任素修炼时的手稿，早已被封存在光阴的灰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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