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重华阁。

        曹丕要进宫，倒也没人敢拦着。

        汉献帝正因董贵妃一时心生悲戚，也不愿见他。伏皇后推说着了风寒，也不曾相见。

        如此曹丕便往姐姐的宫室而去，一进门，就见庭院内空无一人。

        入了秋，满地的桐叶无人打扫，落得是悲悲戚戚的情景。

        曹宪的侍女玲珑端着铜盆出来，一见曹丕站在院中，还当自己做梦，手上一松，哐当一声泼了一地雪水。

        “三公子，”玲珑哽咽着，“见过三公子。”

        “这是怎么回事？”

        玲珑抽泣道：“贵人他大夫说，贵人是月事不调。奴婢也觉察着，可是皇后不许人进出重华阁，如今正打仗，贵人说才经历腥风血雨，不叫奴婢出去浑说。”

        曹丕见状，自是心生怒意，拂袖往宫室内走去。只见曹宪脸色苍白，披头散发躺在榻上，身边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

        “子桓？”曹宪看着弟弟，心中欣喜，却想着如今自己的模样，又无颜见他们，只是淡了笑意，说道：“你来了”

        “母亲担心姐姐，让子桓来看看。”

        “我前些日子听说你成婚了，怎么也不带夫人来，我还留了东西要赏你们的。”

        “姐姐留着日后赏罢，”曹丕不愿她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便说：“日后，子桓会带着心仪之人，来给姐姐请安。”一阵风来，曹宪便瞥过头去轻咳几声。

        曹丕见状，便行至窗下，将门窗稍稍掩上。

        沉默一阵，他便说：“我带姐姐出宫去，请大夫仔细瞧瞧。”

        “太医已看过了。”

        “太医的话你也信！”曹丕最气恼姐姐这不反抗的模样，不忍道：“他就那么叫你放不下，这是第几回了，姐姐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他也不会真心待你。”

        “可终究，这是我们家欠他的，”曹宪悠悠道：“若不是父亲，董贵妃就不会死。”

        “害死董贵妃的，分明就是他自己。”他恨道：“他是盼着袁绍打进来，拥戴他么。也是，他本就是蠢物，如何明白其中利害。”

        “子桓，你长大了，”曹宪眼中似有欣慰，笑道：“有你在，姐姐没什么放不下的。阿节和小华，日后多劳你照料。我知道我是长久不得的，可偏偏动了些许真心。这些日子，我总想着当初入宫时的情景，见他站在九龙阶上眺望，还以为他是在看我。”

        “他哪里值得姐姐这般深情？”

        曹宪却是含笑看了弟弟一眼，问道：“那你呢，如何对她那般钟情？”

        “臣弟不喜任氏。”

        她却是忍俊不禁，道：“我又没说是她。”

        “”

        两人沉默沉默了一会儿，曹丕说道：“姐姐如今受这些苦，他日必定讨回来。”

        “白跑这一趟，就是来告诉我这个？”她含笑望着他，说：“有你这句话，姐姐很知足。只是若有一日，切勿被仇恨蒙蔽的双眼，也切勿被亲情绊住了前程。”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到了落钥的时候。

        玲珑从屏风后绕进来，朝二人欠了欠身，站在一侧垂眸说道：“公子，该走了。”

        “子桓。”曹宪面色略显苍白，忽而叫住他离去的背影，还是那般温柔地嘱咐道：“定要比父亲走得更远。”

        曹丕朝她一笑，似安慰道：“姐姐，明日我再来看你。”

        “好。”

        回去卞夫人处，他不敢将宫中所见如数交代，只说姐姐一切安好。卞夫人听了却不言语，点头蹙眉道：“明日你进宫，将家里那支人参带了去。她自幼畏寒，眼见入冬，还如从前那样要多进补些。”

        曹丕应了，见李嬷嬷取出一只紫檀木匣子，小心收下，说：“母亲放心。”

        卞夫人挥了挥手，越发心思多虑，说道：“你去忙罢。”

        “儿告退。”他作揖退出，往阵前军营上去。

        这一日卞夫人睡得十分不安，迷迷糊糊发着梦，口中喃喃叫着女儿的乳名。

        一阵黑云滚滚而来，忽听得一声响雷，卞夫人似是受了惊吓，猛然起身，眼角的泪珠还未干，便听得外头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李嬷嬷急急走来，脸色满是悲怆之色，哽咽道：“夫人，宫里曹贵人没了，陛下派人来接夫人入宫，还请夫人节哀。”

        “是谁没了？”

        宫里又不止一个贵人，曹节曹华，不也是宫里头的贵人。

        “是咱们女公子，阿宪。”说完，李嬷嬷又哭了起来。

        一句话似是万箭穿心，卞夫人急火攻心，呕出一口血来，捶胸而泣：“我的阿宪，我的阿宪为什么”

        “夫人”李嬷嬷亦是难掩伤心之色，抱着她哽咽着：“女公子走了，总不能没个娘家人在身边的，夫人，梳妆罢。”

        “子桓呢？”

        “想是已接了消息，正赶去宫里。”

        卞夫人擦了擦眼角，说：“替我更衣，再派个人去寻满宠过来。”

        “是，”李嬷嬷伸手招来两个侍女，替卞氏更衣，便打着雨伞派人往外走去。

        报信的人走得快，卞夫人更衣换过素服，又吃了些糕点果腹，就见礼嬷嬷带了满宠来前厅。

        “满将军，”她说道：“相必已是听闻噩耗了。”

        满宠躬身作揖，生硬道：“请夫人节哀。”

        “如今寻你来，是有件要紧事交代你。”

        “夫人吩咐。”

        “陛下传唤，我与子桓不得不去。”她看着满宠，认真道：“倘若今夜生出什么变故，切记不可闯宫。”

        满宠狐疑，却也冷静应下，说：“夫人放心。末将必定誓死保护府里的公子们。”

        “你明白就好。”

        说完，她便将玄绦挽在手臂间，昂首走出府邸，登上马车。她看着佩剑的将士，点头道：“一切，拜托你了。”

        车辙咕噜转动，往汉宫而去。这倾盆大雨，想是要阻止马车往宫门驶去，让人踹不过气。

        曹丕的脸色已是阴沉到了极点，他先一步到达宫门，阶下铠甲，又将佩剑甩给一旁的夏侯尚，吩咐道：“在这儿等着我。”

        行至重华阁，他忽而觉得有些异样，门口多了几个舍人。他神色微眯，这才觉察到缘故，因问道：“玲珑呢？”

        那小舍人被问的一颤，忙说：“玲珑姐姐忠心，已追随贵人去了。”

        “身首呢？”

        “这宫人自戕是大忌，皇后殿下已命人拉去乱葬岗埋了。”

        “既是追随主子而去，便是忠心之辈，如何是大忌。”子桓心中恼恨，昨日就该带着姐姐出宫，可他不过小小一个八校尉，如何能擅自做主。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他能做主的，他从未如此渴求过权力，哪怕父亲只手遮天，还是会被君臣纲常禁锢。抓住了机会，谁不想着翻身。

        刘协，也是一样。

        他眼见殿阁内宫女身披素服，跪在殿内哭泣，守在灵前的是自己两位庶妹。

        一时又宫人高呼，伏皇后到。众人皆朝正门拜去，四处肃穆，唯有曹丕直挺挺站在那儿。

        “八校尉也来了，”她看着这个不恭的男子，却不生气，面露悲色道：“先前太医说不好，本宫急派人去丞相府报信，谁料也是晚了一步。曹妹妹多难得的一个人，却是天妒红颜，抛下我们这些姐妹撒手而去了。”

        说着，她也是一阵伤心落泪。

        装得倒是挺像，曹丕心中冷笑，只是作揖，并不说话。

        “偏室已打扫干净了，”伏皇后解释道：“陛下这几日染了旧疾，又怕冲撞曹妹妹生灵，这才派本宫过来。公子切勿多心了去。”

        “曹丕不敢。”

        “曹妹妹原本就少人侍候，这些都是掖庭局新□□的侍女舍人，公子只管把重华阁当做自己家，不必拘泥什么。陛下伤心欲绝，追封贵人为贵妃，四海讣告，以慰妹妹之灵。”

        四海讣告，献帝是怕阵前的将士不知道姐姐身故吧。他眼中汹涌着怨愤，看向皇后时带着肃杀之气，又说：“殿下可知，官渡打得万难？”

        伏皇后脸色略僵，生涩道：“本宫是妇道人家，不懂打仗，若有什么做的不好的，还望校尉海涵。”

        “曹家不是只有姐姐一个女儿，可姐姐也不会是压垮曹军的一棵稻草。还望殿下转告陛下，多劳他费心，曹家上下感恩不尽。”

        忽而的沉默，伏皇后神色微眯,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老成的公子，想这样的年纪却有这般城府，曹家这位公子竟不是个好对付的。

        眼神中闪现一丝狠厉，伏皇后人畜无害的脸上浮起一丝浅笑，说道：“本宫知道曹家忠心。”

        “来人，”她唤道：“替八校尉换素服。公子丕是聪明人，就在宫中住上一阵。”

        一时四处涌出御林军，将重华阁围得水泄不通。

        “你母亲比你聪明，”伏皇后笑道：“得知你进宫了，借口又回去了。本宫倒有些同情你，母亲情分竟这样浅薄。”

        “殿下就料定父亲会败？”

        “他能胜，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她转身欲走，笑道：“曹节曹华姐妹俩，可比你会审时度势。”

        曹丕瞳孔紧缩，竟冒出些可怕的念头，曹节与曹华本就沾着姐姐的光，才能在宫中立足，如今竟认贼作父，与献帝一起对付父亲。

        他的拳头紧握，想起姐姐素日和善，终是葬送在了汉室。

        在重华阁中过了七日，曹氏却并未安礼制葬入妃陵，只是葬在一处无人之地，远远望着帝王陵寝。

        这几日宫中有些异动，曹丕每日跪坐在姐姐的灵堂前，闭目养神，忽听得外头传来有人进来，听着声音也不陌生，正是自己的两个庶妹，而今的婕妤曹接和美人曹华。

        “三哥。”曹节轻轻唤道，见曹丕不肯理她，一时脸色尴尬，道：“早起宫外来报，说父亲奇袭乌巢，已得转机。我和妹妹特来跟哥哥报个喜讯，问哥哥几时回家去？”

        曹丕睁开眼睛，并不看她们，问道：“谁让你来的？”

        曹节脸色微白，哂笑道：“父亲大捷，哪里还要旁人吩咐，我自己想着就来了。哥哥莫要不信，今日宫里都传开了，说父亲英勇，竟能扭转时局。”

        “皇后殿下呢？”

        “陛下头风，殿下忙着照顾他。”

        曹丕听得如此，好笑道：“父亲一有好消息，他就病了，可见是无能。”

        “三哥，这里是汉宫，切勿胡言乱语。”

        “怎么你们以为可以一直锦衣玉食？”他起身整理着衣物，瞥了两个异母妹妹一眼：“看阿宪姐姐如何没的，你二人居然还能高枕无忧。别忘了今日得到的一切，可不是因为你二人得宠，而是因为父亲权势。”

        曹节与曹华听着瑟缩一下，似觉脊背爬上冷汗，不敢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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